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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八卷 46-60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2:11

第四十六章 便宜   两国刚刚才发生了战争互有死伤,这时候唐使在突厥王帐的气氛显然不怎么好,免不得一番口舌之争。默啜便说道:“咱们也不说那些没用的,说条件吧,怎么个和法?”   何煦伸出五个手指,默啜皱眉看着他的手指,然后听得他说道:“晋王答应五年之内交付价值五十亿钱的物资资助突厥汗国。”   “五十亿钱……”默啜回头看向左右,好像对这么庞大的数目没有直观的感受,如果说给他多少牛多少羊多少布还好理解,换成钱数他一时就反应不过来。   这时杨我支说道:“五十亿可是一笔非常大的钱财,拿长安的物价算,一个强壮年轻的奴隶市面价格是五万,五十亿钱就可以买十万个有劳力的奴隶。当然长安的物价是出奇的高,如果这些钱按照北边的价格算东西,便不只买这些人……”   杨我支在长安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一说起这些东西就如数家珍,“又说织物和粮食,唐朝实行三河法后漕运力提高,长安米价虽然照样比东都等地贵,但有所回落。我回来之前,一石米市值一百五十文,十亿钱能买米六百六十多万石(约四十七万吨)……绢二百五十文一匹,那些钱便能买绢四百万匹。”   众突厥人听罢杨我支的计算,顿时哗然,默啜也愕然道:“六百六十万石米……”他随即笑道:“晋王出手挺大方呀!”   何煦默然,其实和发动战争比起来也不算多,兵部要发动一场中型规模的战争,军费预算至少十亿,还不算人员伤亡和地方上被破坏后的经济损失。而且何煦心里也清楚:不给予突厥人足够的利益,怎么能让他们动心,而五十亿或许只是一个画饼,薛崇训说的是“五年内”。   默啜果然已经很动心了,众突厥人对唐使的目光也友善了许多。仿佛这俩人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金山闪闪的金银化身。   在巨大的物质利益诱惑下,之前大战死伤的那些突厥人在默啜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时何煦又道:“分期付款。”   “啥?”默啜茫然道,“啥叫分期付款?”   何煦解释道:“将五十亿分作五年,每季交付一部分,五年予清。这样做是防止边境出现意外,就是说如果可汗一旦率兵进攻我州县,和书上的条款将因此破坏,朝廷也就不需要再继续向可汗输款了。”   到现在薛崇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用钱换和平。   许多突厥贵族已经把持不住,纷纷用突厥语对默啜说道:“如果唐朝真愿意给那么多东西,强过咱们自己去劫掠。”   “我们出兵要攻城攻镇,自己也要死伤,大军出动粮草牛羊要费不少,如果唐朝自己送我们需要的东西上门,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铜钱我们拿来没太多用,让他们换成缯絮、铁、铠甲、兵器、牛羊和粮食!”   “得到了唐朝的物资,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灭掉北方的铁勒诸部落,这些人常常在背后抢劫我们的牛羊马匹,烧杀我们的帐篷子民,对可汗很不尊敬。”   默啜抬起手制止众人的议论,回头打量着站在中间的唐使。唐使何煦进来一直都是说的汉语,正好默啜和他的不少大臣都懂汉话,便不知道何煦懂不懂突厥语。默啜便道:“大家要沉住气,不要给点好处就忘乎所以,让唐朝人笑话。此前张仁愿承诺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结果呢?”   “可汗英明!”   默啜用汉语对何煦说道:“你说的话是晋王的意思?他说话算话?”   何煦掏出一封信来:“晋王亲自盖印的书信,我只是转述他的话。至于晋王说话能不能算数……”显然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儿子专权,不仅唐朝国内人人皆知,周边这些汗国也关心超级大国的政治,大多也是清楚的。不过现在中国的国号依然是唐,何煦不能明说这个问题,便借口道,“晋王是得到了朝廷允许的,可汗尽可放心。我中国崇尚忠信礼仪,绝不会轻易失信于他人,两邦既要签订国书,可汗还有什么疑虑呢?”   默啜沉吟了片刻,说道:“金山公主不能嫁到草原上来,得另外选个公主嫁过来,咱们结成亲戚才便于言和相好。”   何煦忙道:“和亲大事,非我等可以答应的,可汗应修国书到长安,请陛下及朝臣定论。”   默啜笑道:“让晋王给口话就行了,他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谁信呢?”   何煦道:“我出发之时,晋王未提及和亲之事,请可汗另派使节至唐商议。”   默啜回顾左右,嘲弄唐使道:“这人过来和我谈条件,什么都做不了主,我和他谈什么?你下去侯着,待会给你消息。”   何煦只得执礼告退,有突厥官吏带着他出帐安顿。   默啜转头看向儿子杨我支:“这事儿如果可靠,得要你过去和他们谈。”   “儿臣觉得唐人要议和多半是诚意的。”杨我支一面思索一面分析道,“近两年唐朝在河陇地区与吐蕃至少有两次大战,每次动用兵力不下十万,民夫不计其数;在西域也有几次大小用兵;洛阳起兵一次,用兵数万;听说在西南和南诏也有过战争,具体情况不明。又加上太平公主生活极其奢靡,宫廷中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还大兴土木修建华清宫。儿臣无从知晓长安朝廷内部的账目,但估计他们是入不敷出了,又不敢对士族加税激起反抗,恐怕无力再对我突厥汗国发动大战。如果坐视我国袭扰西北或河北地区,太平党的脸面无存……以此看来,至少近一两年他们是诚意要和的。”   默啜点点头道:“五年五十亿,每季给付?咱们眼前只能拿到两亿五千万钱。你去再和他们谈谈条件,争取第一回就交付半年或一年的东西,咱们有了这批支援,一等到秋天就先去把铁勒诸部给灭了!”   杨我支道:“儿臣定然竭尽所能。”   默啜又道:“要粮食和盔甲,咱们要打铁勒最需要这两样东西!”   外交的事儿又交给了杨我支,这个人通晓唐朝,是不二的人选。默啜同时给予唐使承诺:只要议和成功,得到第一批好处后就返回草原遣散军队,放弃对唐朝边境各地的威胁。   ……   薛崇训显然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议和,战役刚一结束就先派出使者过去找默啜谈判,然后才带领军队去西城修整。   他也没办法,张说想尽办法才调动了三万军队及一批军械粮草北上,别说兵不够,就是这安北镇所在的几万人继续打下去军需消耗也是个大问题。此时大唐的实力不是不强,关键是周围有很多地方需要布防和备战,运输和战争准备所消耗的国力也比游牧民族大得多。   但他认为唐朝真要进入战争状态,战争潜力还很大,能量完全没有挖掘出来。不过他不敢对国内施压,会影响统治的稳定。毕竟这时候的外部压力并不大,没有哪股势力能达到威胁帝国存亡的地步,不要命地发动战争根本没必要。   薛崇训的军队进入西城的时候,只见有好几处城墙都塌了,城池附近有许多尸体,军民正忙着挖坑和搬运尸首,一片悲惨的景象。   张五郎等大将见此情形,或许想起薛崇训还要送物资给突厥人的事儿,几个人便唉声叹气很失落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薛崇训便回头问道:“叹什么气?”   大家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张五郎便答道:“没什么,只是见西城伤亡很大感到痛心。”   薛崇训道:“河套地区本就是水草肥美之地,游牧民族都想要的地方,现在这里却驻扎着我们的部队,在各朝各代比起来算好的了……有些朝代丧权失地,屠杀辄以百万千万计,人就是这样的有啥办法?世上没有太多完美尽如人意的事。”   “薛郎所言极是。”张五郎道,“等休养一些时候缓过气儿来,咱们还会找突厥人还回来的吧?”   “嗯。”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天下哪有白给便宜?”   众将闻罢脸色稍好。   军队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以此进入城门后,薛崇训发现城中虽然看起来破坏严重狼藉不堪,但是稍稍留心会发现军民都没有闲逛的,全部都在做事,有的挖坑有的抬人有的清理道路,还有人在修墙巩固城防。真是井然有序啊,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人们各自该干什么,不得慌慌张张乱作一团?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队人马从废墟中走了过来,前头的人都穿长袍,红的青的白的都有,看来是文官。他们来到薛崇训的仪仗前便下马拱手见礼,喊着拜见晋王。   薛崇训也停了下来,说道:“你们在万难之中守住了西城,不仅有军功,更保护了西城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功劳甚大,吾心甚慰。稍后我定问清事情来龙去脉,将你们各自的事迹书写成表上奏朝廷,按律论功封赏。”   “我等尽份内之责,不敢邀功。”大伙口上谦虚地说着,不过心里应该会很乐呵,事迹直接报到御前和政事堂,铁定是要升官发财的。   这时一个穿红袍的老头说道:“我是长史,战时军政之令虽以长史名义发的,但我实在不敢受头功,否则心有不安。此事功劳最大者,当属李公子,我想西城的诸公对此是有共识的。”   长史口中的李公子应该就是薛崇训听说的那个太宗的曾孙李适之吧?薛崇训心里这么想,当下便问道:“李公子何在?”   过得一会就见一个身穿白毡的翩翩少年郎从后面走上来,刚刚执礼,忽然就闻得王昌龄正色道:“面见晋王,竟携带兵器!”   薛崇训听罢看了一眼少年郎的腰间果然佩戴着一柄长剑。   这时长史帮腔道:“李公子乃宗室,此时又在大道之旁佩剑有何不可?”   薛崇训忙找台阶下,一副大度的样子:“何须计较小节?”   李适之受了薛崇训的幕僚呼喝,却表现得非常谦逊,一点争锋相对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地解下佩剑双手递给旁路的飞虎团侍卫,“面见表兄,本该执礼恭敬才对,是我一时疏忽了,请表兄责罚。”   薛崇训心头一算,李适之是太宗的曾孙,自己的母亲是太宗的孙女,他和李适之倒真算得上是表兄弟。   他便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高祖血脉。我返京后在陛下面前说说你的事儿,到时候让你在京里谋个差事,也省得亲戚疏远了。”   李适之忙拜道:“多谢表兄提拔。”   “走。”薛崇训轻轻踢了一下马腹,带着一大群人继续往北而去,越过了西城的一帮官吏,他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 第四十七章 望乡   薛崇训问了西城的官吏张仁愿在哪里死的,官吏们便把他带到了西门谯楼上。这里现在很安静,楼中没什么人,只有城墙上还站着几个当值的戍卒。   一个文官说道:“当天晚上张总管就在这里面,我在楼下的衙门里当夜值,听到了一阵笛声。”   薛崇训在谯楼上来回走了一遍,便站在箭孔旁往外看,随口问道:“笛声从哪里传来的,是张仁愿吹奏的?”   文官皱眉想了一会儿:“没听清……记不太清楚了。”   薛崇训踱了几步诗兴一来,便吟道:“阴山影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刚刚吟罢,就听得王昌龄的声音道:“薛郎此诗甚好。”   他回头一看,见部下们都上来了,便厚颜笑道:“能得少伯称赞诗好,真是叫人好不高兴。”   旁边的西城文官也少不得拍了几句,薛崇训又想起一件事来,问他:“我进城后见军民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这些都是李公子安排的?”   文官道:“正是,李公子对我等言,突厥兵虽撤围退却,但尚在阴山以南,轻兵而来不到一日工夫,遂不能掉以轻心,应尽快清理道路修补城防。”   “不错……”薛崇训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想着什么,然后又展眉笑道,“很好。”   这时王昌龄道:“薛郎,有两件事。第一,长安来了书信走的是官道,我以为是公文就扯了,没想到是薛郎的家书,我保证没看两行,请见谅。第二件,得报使臣何煦等人要返回了,报称默啜可汗之子杨我支等人也要随行入唐。”   “信呢?”薛崇训伸手索要。王昌龄急忙从袖中把信札递了过去,见他先问私事,便忍不住提醒道:“突厥这么快就有回复了,显是咱们开出的条件太丰厚……”   薛崇训点点头:“默啜看来很动心。”   王昌龄道:“突厥人表面臣服,终究不是我们一路,此消彼长之势,每年资助十亿钱是否太多?”   薛崇训忽然正色道:“当然可以不给,也可以不和,但他们肯定要去河北袭扰。只要有一个州被攻陷,动辄数万上十万的百姓将遭毫无人道的蹂躏,我能说一句没关系就了事吗……想来还是给钱好了,朝廷眼下虽然缺钱,但可以用他们需要的茶叶粮食铁盐等抵资。粮可以再种,钱可以再积累,人口损失可不能像长草那么快,人命为重。”   张九龄道:“薛郎所言不差,资敌虽然不甚光彩,但免去了战争和官民伤亡,士族及百姓亦应称道。而且据我猜测,默啜得了钱粮,估计要北上对付铁勒诸部,祸水北引,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王昌龄听了薛崇训的话,很快就被说服,而且很欣慰地说道:“薛郎能想到黎民百姓之难,实乃万民之幸。”   薛崇训道:“要不是张说不给调兵调粮,我这次就直接灭掉默啜,还和他啰嗦什么议和?朝廷给我封的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摆明了都想和,我怎能万全不顾政事堂的策略,我行我素?”   幕僚们当即无话可说。薛崇训左右看了看,便走上张仁愿曾经坐的位置坐了下来,拿着家书观阅。   那夜张仁愿的头颅被砍下来,就是坐在现在薛崇训坐的这个地方。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也许仔细瞧瞧,能在木板的缝隙里找到一些凝固的血污。   他展开信先看了开头,是以余姚公主(李妍儿)的名义写的,这时候的书信格式都是第一行报出写信者的身份名字。不过他猜测这封信肯定不是李妍儿一个人写,孙氏等人也一定参与了的,大老远的写封信过来很不容易,遣词造句非常文言。   看到家书,薛崇训也多了几分思乡之情。这时他忽然想起李妍儿怀孕很久了,生了没有?他急忙快速浏览信的整篇内容,只让他安心国事(孙氏的口气),没提生了小孩子的事儿。多半还没生产吧……薛崇训低头回忆了一下日子,掐指一算,去年八月到现在四月初已大约八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听说十月怀胎指的每个月只有二十八天,实际上不到十个月,一般就九个来月的样子……   薛崇训的心思被这么一搅,战心全无,早已不想打什么仗了,只想快点回去。他从来没当过爹,此时多少有些新鲜和好奇。   过了许久,他抬头忽见部下都看着自己,这才从遐思中回过神来,说道:“你们去准备准备,等突厥可汗的儿子来了,按照该有的礼仪接待。”   “是。”众人应了只得退下。杨我支这人薛崇训不熟悉,但听说在长安当“质子”很长一段时间,唐朝廷倒也比较大度,质子什么的就是个摆设,就算开战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非常安全。   ……第二天杨我支等人就来了,身边带着一些奴仆和侍卫。这厮倒是没什么压力,估计觉得根本不可能有啥生命危险。不过这时薛崇训倒真没想要把他怎么着。   薛崇训在西城的简陋低矮的官衙里接见了突厥使臣,初见杨我支,他倒是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突厥人乍一看上去就是个汉人。等走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相貌和普通汉人有些区别。   杨我支头戴幞头,身穿翻领长袍,连佩饰等细节都与士大夫别无二致。走到堂中,娴熟地抱拳一礼笑道:“突厥使臣拜会大唐晋王。”   薛崇训呵呵笑了一下,也拱手很随意地还礼道:“幸会幸会,请入座吧。”   杨我支很文雅地牵了一下袍服,从容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见薛崇训端起茶杯,他作为客人才端起案上的杯子凑到鼻子前很享受地闻着茶香。   薛崇训好笑地看着他装模作样,自己拿着茶杯“咕噜”猛喝了一口,随手搁下说道:“唐使去突厥营中开出的条件就是我的条件,数目已经很丰厚了,咱们不讲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杨我支一听愕然,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方式谈判,他倒是有些意外,想了想缓缓用纯正的关中腔说道:“晋王果然是爽快人……可汗很高兴晋王的诚意和盟,只是一些细则需要商榷商榷,这也是我此行的使命之一。”   薛崇训身后的王昌龄便小声对好友张九龄道:“突厥人总会贪得无厌,从来不会知足。”   杨我支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四件小事,咱们在西城谈妥了先拟个条呈,等到了长安才交换正式国书。可汗得了晋王写的准信,也好即可撤退罢兵,重修和睦……”   “这可不是城下之盟。”王昌龄忍不住提醒道,“突厥兵前几日才败到晋王手下,被迫撤退到阴山。使臣刚才的话,意思是咱们不拟好条呈就不撤兵了?”   杨我支顿时有些尴尬:“我非此意!只是我国十分缺物,既然要和,当然希望早些谈妥等着晋王快些资助些粮草茶盐。这也是我提到的四个小节中的一个,希望大唐尽快支援第一批财物,咱们修好便要罢兵,可汗总不能言而无信马上就率兵劫掠吧?”   杨我支见薛崇训默然不语,没有立刻表示反对,又道:“另外三件:第一,希望大唐交还进入关中地区被俘的突厥将士及我的兄长同俄特勒的遗体;第二,可汗欲与大唐结成亲戚,请旨大唐皇帝下嫁公主到王庭;第三,今年第一年的援助一次给我们,以便渡过难关(其实是想发动对铁勒的新战争)。”   他说完条件,王昌龄最先动火,顿时面有怒色,最不能接受就是交还俘虏,那帮人是去袭击宫廷的,简直是罪无可赦,就这样无罪释放实在有点失颜面。   杨我支看了一眼王昌龄的脸色,又瞧薛崇训,但见薛崇训还沉得住气,他正想着什么的样子。   这时薛崇训抬头道:“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突厥人偷入关中犯的是大唐律法,应按律治罪;我在朝里的主张就反对和亲国策,你让我出面谈和亲,朝臣最忌左右摇摆立场不定;一年的援助全部支付,国库负担不起,今年的税赋都没收上来。至于尽快给你们一批粮草更是无稽之谈,突厥兵刚刚入唐境杀掠我百姓,而今骑兵尚在阴山以南,还未正式达成盟约,我岂能将粮草物资送与你们?天下人不得诟病资敌?”   大约是他拒绝得太直接,杨我支的神色有些难看,之前装作淡然洒脱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他那刻意做出来的气质果然是只学到外在。   “晋王的意思,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杨我支问道。   薛崇训淡然道:“和则两利,不和则继续交兵,有什么好商议的?你要是做不了主,尽快传话去突厥可汗的大营问问。”   薛崇训的语气生硬,杨我支见继续谈下去也不可能有啥进展,便起身告辞。   等杨我支等人出门后,张九龄说道:“突厥人一定会答应咱们的条件,他们现在缺粮,继续转进袭扰河北并不是什么上策。张仁愿也覆灭,突厥人和大唐议和得些好处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咱们不必再让步了。” 第四十八章 夜宿   果不出所料默啜回复答应了议和条件,虽费了一些周折,突厥兵总算从阴山撤退了。薛崇训遂开始交待安北镇的善后,这里有三万关中军及各城边军,张仁愿倒台后需要一员大将截止各军主持防务,薛崇训有意从自己的嫡系大将中选一个留下,这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他身边有威信和地位担任封疆大吏的武将,无非就张五郎和殷辞两人,他们都封了侯的。张五郎在太平党和李隆基对决的紧要关头立了大功,因此封过岭南县侯;殷辞在平乱洛阳时,得了擒获李隆基的功劳,也因此封侯。这俩人的爵位来源都是权力斗争过程,显然站队对非常明确的,所以才年轻得到重用。   他们虽然口上不说,心里都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作为武将出身的人,有机会位居节度使和都护级别的封疆大吏,独当一面地节制数万大军许多城池,这本身就是一种上层的信任和难得的资历。   薛崇训空下来刚一琢磨这个问题,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西城城门口见到的那个白衣少年李适之,心里就一阵添堵。   记得前世读中学时语文教材里有一篇《杨修之死》,恩师在讲台上正色道:这篇文章的宗旨是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妒贤嫉能的局限性。   但这时薛崇训实在太理解曹操了,他心道:要怪就怪你是李世民的子孙。   然后他的脑子里就想到了洛阳之战时,交待殷辞去处置崔日用的家人,结果这厮一把火将人家全家全部烧死……而张五郎这个人,估计够呛,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岭南老家那老母亲的教育。   想到这里,薛崇训再无犹豫,立刻就叫来侍卫去传殷辞入衙相见。   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听得侍卫通报道:“殷将军奉命求见。”   “来得真快。”薛崇训嘀咕了一声,便喊道,“让他进来罢。”   片刻之后就见殷辞一阵铁甲戎装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进来了,瞧他的打扮好像要去干什么正事一样。而薛崇训这时的打扮却是一身麻布衣服。殷辞走上前来,抱拳道:“末将拜见薛郎。”   薛崇训随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殷辞遂正身跪坐在案前,腰板挺得笔直,虽然他的神色如常,但还是从发亮的眼睛里暴露出他的期待了。   薛崇训向左右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下去,然后才说道:“这边的事总算告一段落,我算算日子老婆要生产了,想尽快赶回去。但是安北镇屯有大军,并有许多善后,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薛崇训一面说一面观察殷辞的反应。   不料殷辞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马上接过话,只是静静听着。   “你和五郎都是我的左右臂膀,不过五郎娶妻生女不久就常追随我左右在外征战,也该让他回去待一阵子,这件事就得让你留下辛苦一些日子,意下如何?”薛崇训道。   殷辞毫不犹豫地抱拳道:“末将当竭尽所能完成薛郎的托付,严以治军勤于训练,只待他日薛郎取兵符重回安北,一举击破突厥人!”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故作坦荡地说,“等回去了给你补办一份任命公文,你做安北都护。下去准备吧。”   “是。”殷辞执礼正欲起身。   “对了。”薛崇训一副刚刚想起的模样,又招了招手让殷辞坐下来,小声说道,“代守西城的那个李公子……”   殷辞愣了愣,随即就恍然道:“末将明白该怎么办。”   薛崇训笑道:“他是初立大功的人,你日后好好待他。”   交待了三城的事,薛崇训便准备启程回长安了。前几天在等待默啜答复的时候,他就曾写过书信回去,一则向家里报平安,二则也向太平公主总结了此行办好的事。   在他看来,这次算不上完胜,但勉强达到了目的。他们家为核心的朝廷政权在安北地区的近期目标就是尽快消灭张仁愿谋反集团,避免扩大成燎原之势。薛崇训带三万大军一来根本没怎么恶战,就一派大势所趋的景象水到渠成,完成了任务。   但是同样参与了去年冬天反对太平政权的突厥汗国却没有受到什么惩罚,还勒索到了一批钱粮,这多少让薛崇训有点遗憾。主因是兵力军费不足,时机不够成熟。他对突厥的对策本来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现在做的,输款议和;第二,调兵巩固河北等地可能遭受袭扰的地区防线,与突厥汗国的关系继续恶化发展,不议和今年必然有战争,就算不是现在,过两三个月秋季一到肯定会四处火起。   最终薛崇训选择了第一套方案,他从三方面考虑:首先是国力损失,其次是百姓苦难,还有为了迎合朝臣的心愿,太平公主母子与朝臣的关系是相互依存,多与张说为首的众多京官达成一致有益无害。治理天下还得需要那批理政经验丰富能力学识威望都足够的朝臣,薛崇训光凭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没办法掌管偌大复杂的国内权力,打下来可以用武力,守下来还得靠笔墨。   ……此时已经四月中旬,薛崇训一门心思想赶回去,便只待了张五郎及数十飞虎团将士轻骑先走;他的幕僚及诸将士则随后缓行,还得带上突厥使臣杨我支的那帮人马去长安,估计走不快。   薛崇训一行都是些青壮,骑着战马跑得飞快,往南过了古长城一线就进入了高原山地。薛崇训估摸着这地方就是现代的“黄土高原”地区,不料此时沿途的绿化很好,山青水绿并不见黄土。大约是正值夏季的原因,树木花草都长势很好,抬眼一望绿油油的山间有鸟雀滑翔,非常漂亮的风景。   将士们在马上肆意地大声说话,嚷嚷也好高歌也罢都没有关系,大自然中没有束缚。只是山高林密人烟很少的样子,有将领在马上喊道:“等过阵子到了关中平原人就多了。”   众人沿着驿道疾走,沿途有驿站可以补充给养休息,但薛崇训只顾着速度,没顾得上计划行程,有一晚人饥马困时就错过了驿站,走在荒郊野地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因他们走得是大路,一直是在城镇和驿站中休息,为了轻骑赶路根本没带帐篷等野营装备,这会儿却有点犯难。夏天倒是不怕挨冻,可在草木中睡觉蚊虫也挺烦人的,吃喝的东西也消耗完了。   张五郎道:“爬到山上去瞧瞧附近有没有灯火,能到百姓家投宿最好不过。”   几个侍卫得了吩咐便爬到高处去看,过得一会儿下来禀报,运气不错,往前就有亮灯的地方,可能是一处村子。众军听罢便高兴起来,熬着继续往前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了一个村落。   薛崇训回顾众军笑道:“这地方人口稀疏,却正好被咱们撞见了村子,该当不是喂蚊子的命啊。”   大伙哈哈大笑,循着方向缓行了一段小路,就来到了村口,只见这里的房屋低矮,大多是茅草屋顶土夯的墙,只见到一两所盖了瓦的房子。山间的经济状况,也大抵只能如此了。   有些村民正在屋门口张望,好奇地看着这群牵着高头大马身披明晃晃盔甲的人。有个小丫头正在提着一个篮子站在路中间瞪着眼睛看他们,不一会儿就跑出来一个妇人抱起就快步跑了。   鲍诚牵着马上前大喊了一声:“村民们不用怕,咱们是大唐的官兵……”   薛崇训愕然:吗的你这么一吼好像鬼子进村似的。   鲍诚又喊道:“你们这里的村正、保正之类的人呢,赶紧出来!”   大伙等了一会儿,就见得一群提着灯的乡民过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说道:“穿明光甲呢,是唐兵!”   薛崇训走上前去笑道:“老丈好见识。”   “老朽年轻那会儿也穿过你们这样的行头,打高句丽,带咱们的大将是李茂公,你认识吗?”老头问道。   张五郎小声道:“他说的可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国公李勣,四十多年前的人……”   薛崇训便道:“听说过他的大名,不过已成仙人了。”   老头道:“老朽知道早已作古,那时候老朽才十几岁……当年咱们势如破竹直入平壤,一战灭国,哈哈,后辈要学着点。”   薛崇训笑道:“老丈所言极是。”   “大郎,大人们说话你还在这戳着干甚,赶紧回去叫你媳妇弄饭。”老头回头喝了一声,一个估计是他孙子的年轻人只得掉头就走。   “去老朽家,老朽是这五里二郎山乡的耆老,方圆五里没人不敢不听话。”老头招呼薛崇训等人,“客人从哪边来的?”   薛崇训道:“北边。”   “不会是受降城过来的吧?”耆老瞪目道。   “是,就是从那边来的。”   耆老骂道:“前些日子听说张仁愿此人背祖忘宗,要引突厥兵入关,乡亲们都怕入寇到这里来,一过长城不就到咱们老家了吗?后来又听县里的王书吏说晋王去了北边,没事了,不过说要给突厥人粮食……这晋王把五十万吐蕃人都打下去了,怎地要给突厥人好脸色?”   薛崇训居然听到一个乡间的老头儿说起了自己,愕然道:“朝廷连年用兵,没钱打仗了,不给突厥人点好处稳住他们,他们得抢到河北去,河北的老百姓不也是大唐子民么?”   这时鲍诚忍不住说道:“老丈面前的人就是晋王!人家不替百姓作想,咱们能憋着这股火?!” 第四十九章 盛夏   鲍诚竟说出来站在老头儿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晋王,老头当然不信,在他看来王侯贵族肯定都是有相应的仪仗的,很讲究排场。再看眼前这些人,啥都没有,红口白牙说是某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薛崇训当然不会掏出印信来证明身份,他就想在这里歇一晚,弄些补给而已。   不过老头子还是让村民们接待他们,确定是唐兵没什么问题。这么几十个人要不是军士,弄盔甲挂在身上被逮住了形同谋反,再说他们哪来那么多盔甲?   一行人沿着村子里黑漆漆凹凸不平的道路往里走,薛崇训身边有人笑着低声道:“居然问咱们认识不认识李茂公……”   薛崇训心道:这话听起来是有点扯,就跟现代一个老头问当兵的一样:认识彭大将军不?以前老朽也穿过军装,打朝鲜战争呢。   他笑了一声,回头对张五郎说道:“咱们这人多,一会你给那老丈一些钱财,让他到村民那里买些吃的过来,咱们吃完一顿还得带点走。”   张五郎应了,让他去办这种事倒挺让薛崇训放心的,张五郎为人比较厚道善心。   耆老家果然要比其他民房要稍微好一些,瓦盖的顶,不过仍然很破旧。薛崇训坐到正门的堂屋里,只觉得光线昏暗不清,如今想起来三城那低矮的官衙已是十分“亮堂”了。至少三城官衙里用的是灯架点着好多盏油灯,这里就点着一盏灯!几十号人在屋子里外挤着,连大伙的脸都看不清。   凹凸不平的黑漆漆的墙,简陋陈旧的桌凳,风吹得早已破损的黑黄黑黄窗户纸啪啪作响。薛崇训鼻子里闻着一股子复杂的气味,有屋房里弥漫进来的烧柴味儿,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灌进来的粪臭,另外有股子很刺鼻的味道不清楚是烧什么。   待那耆老进来陪话时,鲍诚便问烧得是什么。耆老说道:“驱蚊虫的草药,没事!”   不过外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狗叫,听起来倒不觉着烦,反而让人有了人烟的气息。过得许久,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端着一个筐子进来了,后面还有个汉子提着一个桶,里面冒着热气儿,薛崇训之希望这个桶原来不是粪桶。   耆老道:“客人太晚了,这都没啥准备,只能将就着填肚子。”   这时张五郎掏出一个绸袋,从里面摸出几张青纸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抓出一些白晃晃的银币捧到老头的面前:“咱们人多,明儿还得赶路,烦老丈去村民家里购置一些干粮。”   老头忙道:“这可使不得!”   张五郎笑道:“银子做的,一枚二钱重,能当钱使的,收下罢,甭客气。”   旁边的鲍诚帮腔道:“老丈拿着吧,咱们也忍不起心吃白食,瞧你们这都穷成啥样了。”   张五郎一听这厮一开口不是啥好话,皱眉道:“好像你老家很富庶?”   鲍诚尴尬地笑了笑,看向薛崇训道:“薛郎家会好些。”   ……薛崇训家在长安,晋王府和他们夜宿的那村落完全是两个世界。府中很安静,不闻狗吠,但外院那边隐隐有很小的丝竹之声,大约是府上养的歌妓还在练习。听雨湖周围的路面干净得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屋檐下挂着浅红的灯笼,红光与白色的月光相映成辉。   他老婆李妍儿的房间里防蚊虫用的是纱窗,里面还放着一座香鼎,里面冒着寥寥青烟,养神又驱蚊。昼夜都有丫鬟侍候着,按时去换香料,连灯架上的红烛挑灯芯也是奴婢们在做。她们在府上呆得久了干起这些活儿倒是很娴熟,如果出了错被孙氏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训。   绫罗红蛸是常见的纺织品,金银玉器也并不少见。蓬头垢面的人在这里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连干粗活的奴婢也得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里正有三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白净娇媚。李妍儿躺在床上肚子已隆得很高,她娘孙氏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她说话,穿着翻领长袍的宇文姬正捏着她的手腕诊脉。   过得一会儿,宇文姬说道:“我估计产期大约在十天后,脉象很稳,夫人王妃尽可安心。”   孙氏笑道:“神医是咱们家的人,倒也让人放心呢。”   宇文姬的脸颊微微一红。李妍儿却闷闷道:“明明写信说要回来陪我的,人影都没见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得轻轻的,是给谁家生的啊!”   “住口!”孙氏顿时生气,但很快想起要让她顺气,便立刻缓下口气来,好言开导道,“整个王府的人不都陪着你吗?你姑婆在大明宫还时常派人来问呢。你想吃什么,想听什么,都对你千依百顺的。”   李妍儿仍然不高兴道:“这不一样,我得等着他回来才生,不然要是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孙氏听到这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宇文姬忙劝道:“夫人别担心,我会时常为王妃诊脉的,不会出问题。她是心里害怕,才会这般说罢?”   孙氏按奈不住气愤道:“我生你那会儿,也没你这般金贵,你爹问都没问一句,成日提心吊胆琢磨着你曾祖母(武则天),这不你都长这么大了!”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孙氏又叹道:“都快做娘的人了,还不懂事。别以为你姓李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么快就忘了咱们住太腋池便那小院的日子了?连个管宫女的女官送饭的奴婢都能欺负咱们。你现在的身份是晋王妃,不正经起来劝导薛郎仔细办大事,成日就让他回家,成何体统?薛郎去北方苦寒之地是干什么去的,不是张仁愿造反吗?如果这些叛臣贼子到长安来了,咱们哭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我看你刚生了薛家的孩子要靠谁去。”   李妍儿被一顿训总算安生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孙氏,吵起来完全不是她娘的对手。   宇文姬道:“上回就听说薛郎已经攻破三城,把张仁愿打败了,又写了信回来,应该平安无事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李妍儿只得闷闷地睡了,孙氏很在意她,总觉得丫鬟们可能侍候不周,自己就在李妍儿房里铺了张床,正晚上都陪着她。   又养了十来天,宇文姬诊得非常准,果然李妍儿就临产了。这下晋王府热闹起来,大明宫的宦官产婆来了好多,御医署的周博士带着一帮人在外府的客厅里喝茶侯着,以防万一。   听雨湖畔的院子里只听得李妍儿痛叫,这场面看来生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她满额大汗,汗水和眼泪齐流,总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时不时还看门口,好像期待着什么。   孙氏会意,便劝道:“别想其他事,过了这关就好了,妍儿要努力。”   李妍儿哭道:“他在信上明明说要回来的,骗人!”   孙氏看了一眼宇文姬:“还是小孩儿心性……”   不料话音刚落,姚宛就跑到了门口说道:“夫人,郎君回来了!”   孙氏吃了一惊,愣了愣看李妍儿一眼道:“赶紧让他进来先见王妃一面。”   “是,夫人。”姚宛急忙跑了。   过了一阵,果然就见得薛崇训跑着过来了,他到门口一看,满屋子的女人,有老的产婆,也有小的丫头。他便说道:“王昌龄他们都还在路上,我带着轻骑快马赶回来的。”   孙氏听罢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看了他一眼,只见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为了路上安全,薛崇训身上还穿着盔甲,头盔倒是取下来随手扔一边了,发髻又脏又乱,脸因为没洗显得更黑了。   众女人怔怔看着他,跟一个乞丐进屋了似的。孙氏怔了片刻,忙一本正经地执礼道:“薛郎操劳国事辛苦了。”其他人也忙向她屈膝行礼。   薛崇训没顾她们,大步走到床前,蹲下去抓住李妍儿手,她那白生生的手立刻被弄上了黑印。   李妍儿哭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不会,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薛崇训温柔地安慰道,他忘了没洗手,便伸手用手指去揩她眼边的眼泪,结果李妍儿的脸很快变成了花猫。   薛崇训又小声对她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孙氏就让他先出去等着,不料李妍儿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行,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准出去。”   孙氏道:“哪里有男人留在产房的事儿,不吉利。薛郎就在门口,不会走远的,听话放开手。”   李妍儿从小就被娇惯出了小脾气,哪里管你什么道理,认定了就不放,说道:“郎君在我旁边我才不怕。”   薛崇训听罢大为感动,便说道:“我是不信邪的,怕什么不吉利?我坐墙边上,我碍着你们。”   孙氏愕然,心道李妍儿是那性子,薛崇训也跟着胡搅什么?但见李妍儿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心里反倒冒出一股子酸水来。   “不相干的人都跟我出去罢,留下做正事的人。”孙氏下令道。   ……折腾了半天,薛崇训的耳膜都快被李妍儿的喊声震破了。不过结果还好,当宇文姬宣布母女平安时,薛崇训也松了一口气,同时琢磨着宇文姬的用词,心道:原来生了个女儿……不能做继承人,以后还得被太平公主和孙氏念叨。   孙氏获知消息之后,虽然也很欣慰,毕竟平安无事,但她脸上的失望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   倒是薛崇训一副欢喜的样子抱起襁褓道:“儿子女儿都一样,我总算做爹了……哈哈,你生下来就是郡主呢,以后像你娘一样被人宠着。”   “让我瞧瞧。”李妍儿一脸毫无血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声音有点沙地说,一时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薛崇训便把孩子抱过去,听得孙氏道:“你赶紧去沐浴更衣,身上那么脏,别抱孩子了,也让妍儿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个宦官小声问道:“是王子还是郡主呀?杂家得赶回去禀报殿下呢。”   孙氏的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李妍儿问道:“郎君,你有没有想好名字啊?娘非得等你来取。”   “……当然想了,我在安北镇常想呢。”薛崇训搓了搓手,急中生智道,“夏天生的,就单名一个夏字如何?”   “啊?”李妍儿皱眉看着他。   薛崇训忙道:“这夏字可不简单,不仅喻示着万物生机,更是华夏的别称。亲王的女儿,当然要大气,总不能取些花儿草儿的名字不是?再给她一个夏州郡主的封号,那就更搭配啦!” 第五十章 眼睛   李妍儿虽然没能产下王子,能平安无事总是一件好事。但薛崇训还没能空闲下来,他还得去大明宫一趟,大老远回来至少要尽快先见见太平公主。   他起码有十天没洗澡了,进宫之前就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洗完了换上带着清香的里衬穿上紫袍,浑身舒服了许多,但不知怎地疲惫更甚,也很口渴,好像在热水里泡了出来身体不仅不吸水还有点脱水。他一连灌了两杯茶水,这才佩戴好饰物叫人备马。   如今这李唐的皇宫在薛崇训看来就跟进家门一样简单,虽然有宦官报进去,但他是不用等回话召见的,直接就骑马进宫去了。   在关北待了一段时间乍一进这原本很熟悉的大明宫,他照样有些震撼的感觉。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整个建筑群也十分宏大。也许矗立在云天之间的含元殿没有现代都市那种数十上百层的摩天大楼那样高,但占地面积肯定不会小,主要古典建筑这种端正大气的气势看起来非常宏伟。来到大明宫,薛崇训就如进入了一个古典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与回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落后低矮的村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这座宫殿是版图庞大的帝国的国力集中体现。   太平公主仍然住在承香殿,薛崇训去那里见到了她。只见她穿着素雅,大约先前是在和玉清修道的缘故,自从她的绝症被玉清以道术偶然治好后就很信这个,就如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忽然见到了神迹皈依我佛一样的状况,也就薛崇训仍然不信怪力神。   殿中没有外臣,薛崇训简单见礼后,便和太平公主说了会儿话。她也不问公务,只说道:“听说妍儿生了个郡主,取名没有?”   薛崇训忙道:“当时妍儿问起,我就取了个名字叫薛夏……”   “夏天生的?”太平公主忍俊不禁,抬起长袖遮住下半张脸,哈哈笑了起来。她也没说女儿不好之类的,因为她就是个公主,一副欢喜的模样道,“过几日接到宫里来让我抱抱。”   就在这时,宦官鱼立本走了进来,走上木台在太平公主的旁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崇训坐得远也没听清。太平公主听罢便说道:“之前被抓住那一帮突厥人,我料想议和突厥人会要求那些人,为了大局就暂时忍下了一口气。不过前两天听张说那里的消息,你没有答应突厥人这个要求,那正好,我便下令河西镇的将领将他们全部处决了。”   太平公主说得平淡,薛崇训也因此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转念一想:那可是一千多号人,拉到野地里一并屠杀估计也是个很血腥的场面吧。   薛崇训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在华清宫的刺客有三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母亲给处决了么?”   太平公主便回头问鱼立本道:“死了没有?”   鱼立本忙躬身答道:“还在刑部大牢,上回审讯时给她用了一遍刑,她哭着喊着让人杀了她,奴婢反倒给留了口气,什么时候殿下的气消了,什么时候给她一个痛……”   薛崇训忙道:“暂时别杀,那份供词我看了,其中牵涉官员周斌的供状。周彬这个人是宇文孝的好友,又是我保荐做官的,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才未闻御史弹劾。我得亲自问问,这人究竟做了什么。”   鱼立本不动声色地说道:“刺客百月供出的那件王家惨案,王家是乱党姜长清的亲家,所以没有御史愿意提这事。”   “姜长清……哦!”薛崇训一下子想起来,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当时薛崇训被这个李隆基的支持者暗算险些丢了性命,所以时隔几年薛崇训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怎么计较了,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算当初看起来是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淡去的。   鱼立本又和太平公主说着什么话,薛崇训没听进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女童充满仇恨和杀机的眼神,很难想象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眼神。给薛崇训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想起来还好像发生在昨日,一闭上眼睛去想就能想起,如在眼前。   薛崇训的好奇心驱使,就想再见见百月。   过得一会儿,太平公主见他面有疲惫之色,便说道:“你在路上奔波了多日,就不用陪在这里和我说话了,去歇歇吧。就在我宫里休息两日也行我这里什么也不缺,要回去也可以。”   薛崇训便道:“儿臣还是回去好些,这就告辞,改日再到承香殿问候母亲。”他一来还想出宫去瞧瞧那百月,二来要休息还得自己的家里最好,大概属于自己的地方更有安全感的原因,别处再舒适也是比不上的。   出了内朝,他便径直去了刑部,本想找刑部最大的掌事萧至忠陪着去的,但一问萧至忠还在政事堂,便让另外一个姓赵的侍郎陪同。这唐朝没有厂卫,不兴设私狱,犯人从地方大牢押到京师,只能关在京兆府刑部之类的官府监狱里。那百月是行刺宫廷的钦犯,自然不会关押在京兆府;如果在京兆府监狱,薛崇训要进去就更容易了,现在掌实权的少尹就是那周彬,属于薛党嫡系。   进牢狱薛崇训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能感觉到这里面和外面世界的区别,幸好在现在这个时代薛崇训这样的王侯贵族是基本不可能被关在这种地方的,就算失败者也会干脆地被杀掉,没有受刀笔吏之辱的道理。   刑部的监狱比地方上干净舒适,甚至还有常常更换的干草供囚犯睡觉。不过赵侍郎说百月并没有关在普通的监狱里,而是在死牢!   薛崇训手握大权,却真没了解过那种地方,便随口问道:“死牢是什么地方?”   赵侍郎道:“在地下,赵某在刑部做了几年的官,就没见过进了死牢的人活着出去的。那种地方不适合晋王的身份,要不咱们另外找个地儿等着,让狱吏把她带上来见晋王?”   薛崇训镇定地笑道:“不就是地牢么,我进过地牢,在鄯州做刺史之时。鄯州地处边陲,种族人口复杂,州官为防劫狱防备很严,故牢狱便是地牢。”   其实不只是鄯州,亲王国的“内厂”就修了地牢,属于薛崇训大胆设的私狱,记得有一年抓了几个长安的市井泼皮,被活活饿死在里面了。   而刑部这种死牢也就是修得结实一点,阴暗残暴程度是比不上私狱的,毕竟是国家机构多少要顾点形象。   一行人在赵侍郎的带领下去了死牢,果不出薛崇训所料,并不见得环境有多可怕,排水和通风都设计得很合理,看起来干燥清洁。只是位于地下光线不好,而且四周都是石头,一进去就有一种胸闷的感觉,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沿着光线黯淡的过道往里走了一阵,便听得有人说道:“到了。”狱吏忙上前开锁。   薛崇训毫无压力地跨了进去,这时后面的狱卒就搬着椅子木案进来了,有模有样地在里面摆上了文房四宝,好像真要审问犯人一样。   薛崇训左右一看,并没见有人被挂在墙上或绑在柱子上,却发现有一团东西蜷缩在墙角里,多半就是那刺客罢。   对于这种惹着当权者的犯人,狱吏是毫不客气的,走上去就是一脚,喝道:“起来!朝里来人要审你!”   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既不反抗也不听命,结果又挨了重重的一脚,她却没出声。就在这时,赵侍郎一句话就让她有动静了:“刑部审你你不愿意,只有让内侍省的公公们来?”   她便一声不吭地挣扎了起来,披头散发把脸完全遮了就跟一个女鬼似的。   薛崇训道:“这么关着要是自尽了怎么办?”   赵侍郎道:“一开始是绑着的,绑了一两个月吃饭都得人喂,还不好清洗牢房,鱼公公就让放下来了,看来是没事。”   薛崇训便坐到了椅子上,旁边的一个书吏急忙坐到案旁摆好纸张,将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提起来,准备记录供词。薛崇训见状道:“不要录词,我只是问问一件事。不相干的人都回避,赵侍郎等留下便可。”待狱卒们出去了,他又对赵侍郎说道:“这里的话不必对外人说。”   “是,晋王请放心,死囚嘴里掏出来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权知晓的。”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又对百月说道,“把头抬起来。”   她便依言抬起头来,但满面的乱发让人不禁想起午夜凶铃。薛崇训怔了怔,低头一看见她戴着手镣脚镣便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的头发拂开。大约是薛崇训的动作太轻,赵侍郎等都有些吃惊,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总算是看到了她的眼睛,但薛崇训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现在看到的这双眼睛和那夜的格斗时见到的是两码事,如今这双眼睛里只有死灰。 第五十一章 玄机   百月被问了一些问题,大抵还是比较配合,之前赵侍郎说那句“让宦官们来审”的话让她心有余悸。薛崇训不知道鱼立本等宦官是怎么折腾她的,不过她连脖手臂上的伤痕累累说明了一些问题,身上伤到了哪里却被她身上穿着的又脏又破的囚服给遮住了看不见。宦官果然是比较阴狠下得起手的,薛崇训想起了记载中明朝厂公们的事迹,由此看来唐朝宦官也不比他们差……甚至史上的唐朝宦官更厉害一些,行废立之事他们都做到了。   在她的口供中,周彬如何将人家的新娘子玷污,又如何杀害王家一门等事是她从官僚那里听说的,不过她亲眼见到了那被迫害后的王家媳妇,说被砍了四肢五官尽毁惨不忍睹。这事儿的真伪,薛崇训自然能查清,但他现在就觉得百月应该没有撒谎,周彬本来就是个酷吏,恐怕真干得出来。   姜长清的亲戚就算牵连谋反,周彬为什么不痛快点杀掉,非要干出那么残暴的事?薛崇训觉得这不仅是违反律法的事,简直就是反人类罪……主要还是给自己的名声影响不好。   后来百月又说了自己的家事,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薛崇训便不关心,十年前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花天酒地,压根就不务正业,权力场上的龌龊事跟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这刺客被关在这里已经完全丧失了锐气,薛崇训问完了话便准备离开了。不料走出牢房没一会儿,一个狱吏就上来和他小声说话,薛崇训回头一看其他人都远远地跟在后面并不上来。狱吏低声说道:“东面有间审讯房,远离其他屋子,在里面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要不王爷再去那里审审她?这死牢里的人是没法活着上去的,无论用什么法子弄她都没事……”   这人说话吞吞吐吐的,不过薛崇训倒是听懂了。他想起刚才自己把百月的头发弄开时旁边人的表情,便心道:这事儿定是赵侍郎交代狱吏来说的,没想到这举止端正的官儿倒是个阿谀奉承想方设法讨欢心的主。   但这些人薛崇训并不熟悉,而且他也很累了,根本没兴趣,便一脸正色道:“你觉得孤是那样的人?”   狱吏见薛崇训变脸,吓了一跳,忙跪倒在地:“小的该死!”   薛崇训“哼”了一声,大步便走。   ……说那死牢不透风是不可能的,周彬就很快得到薛崇训过问百月的事,心里顿时就有点慌了。自己干过什么事当然清楚得很,他左思右想,没法直接去找薛崇训求情,一来不容易见着,他还算不上是薛党派系的核心成员,商议什么大事都没机会列席;二来怕晋王正在火头上,跑过去是送死。   最后周彬还是觉得去向宇文孝求救最好,他和宇文孝的关系很熟络,也帮忙干过不少事,实际上以周彬的出身和学识,没有宇文孝的推荐他能干到京兆府少尹这样的要职是根本不可能的;宇文孝的女儿封了侧妃,听说很得宠,他自己也是薛崇训跟前属于左右臂膀那号人物,如果宇文孝愿意求情,机会就大得多了。   周彬想清楚这些关节,赶紧就从家中找出了不少搜刮来的值钱物十直奔宇文府上。   此时已黄昏时分,各衙门的官员多半也下值回家,周彬赶去宇文孝府上正是时候。天色一旦暗下来,长安的长街上灯笼就陆续点亮,红光照在周彬那尖嘴猴腮的脸上依然显不出什么吉利的感觉来,长成那样了实在没办法。而且他这人实在没有什么诸如同情心之类的东西,最喜研究各种酷刑和逼供的方法,做酷吏倒也内外适合。   到得宇文府递上门贴,果然门子说阿郎在家,就引他进去了。宇文孝的前院照样是开辟了不少菜地,种了各种各样的作物,花草等装点风景的东西却未看到。   周彬在厅中喝茶等了一会儿,就见打扮得十分朴素形同老农的宇文孝进来了,哈哈笑着寒暄了一阵,又相互见礼自不例外。周彬忙将手里的盒子送了上去:“多日未到府上拜访,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宇文公勿要推辞。”   宇文孝笑呵呵地就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黄灿灿的,顿时就笑得更开心了。周彬不动声色地想:这老头比我还不如,完全就是通过裙带上去的(他不了解宇文家和薛崇训几年前的事儿),我太了解他了,要是送些古玩玉器字画什么的虽然并不比金银价值低,可他不一定高兴,老俗人就好黄的。   见宇文孝并没拒绝的意思,眼看要收下礼物,周彬心头就松了一口气,只要愿意拿,就肯定多少帮点忙啊。   “听说在华清宫抓的一个刺客,把周少尹也牵扯进去了?”宇文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周彬微微吃了一惊,忙道:“下官尚未开口,宇文公便知春秋,真是明察秋毫叫人佩服啊!”   “周少尹乃堂堂京兆府官员,我不过是亲王国里谋个差事,你不能称下官,使不得使不得。”宇文孝道。   周彬道:“就算宇文公隐居名山身无一职,也应让下官等万分敬仰……”他一面说一面竟然跪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宇文公这次可得救我一命,鞍前马后效劳敢不从命?”   宇文孝忙扶他,问道:“究竟咋回事?我就是听到一点风声,尚未知细节。”   周彬死活不起来,说道:“那次李三郎在洛阳起兵后事败,牵涉了不少人,我当时以御史的身份去北边办差,正巧遇到王家办喜事……就怪当时一时起了色心,又知那王家原来是乱党的亲戚,便以公谋私害了他们家。我原本以为不会有事儿,谁没事在朝里为乱党喊冤……”   “本来没事啊,你怎地怕成这样?”宇文孝一本正经道。   周彬愕然,皱眉想了想道:“下官未解玄机,望宇文公指点一二……王爷刚从安北回来就过问此事,不是要治我的罪以儆效尤么?”   宇文孝拂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淡然道:“我说没事就没事,起码没严重到掉脑袋的地步。”   “这……这是何故?”周彬自己都觉得干得太过分,一头雾水地看着宇文孝。   宇文孝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琢磨去。治罪?嗯,你那京兆府少尹的帽子可能保不住了,换个地方继续做官,等事情淡了我再提拔你,我不还在亲王国走动么,你怕什么?”   周彬听得这么一通话,感动得眼泪鼻涕齐流。   宇文孝又正色道:“不过你不能把敲打不当一回事,以后上头没说,你不能随便动别人,不然人人自危薛郎的名声往哪儿搁,你说是这个理儿么?”   周彬忙道:“是,是。”   这时宇文孝忽然闭口不再说话,周彬正纳闷,就发现有个奴仆走到门口来了,他心道:听说宇文公以前是跑江湖的,赶紧会武功耳听八方?背后来人了都知道。   那奴仆禀报道:“阿郎,娘子回来了。”   宇文孝的眉头一皱,对周彬说道:“我去瞧瞧,她今天跑回来干什么!你且回去把心放肚子里,啥事没有,我保举你上来的,能坐视不顾?”   周彬忙千恩万谢地告辞。   宇文孝疾步走去找宇文姬,他看起来不太高兴,一见到宇文姬就问道:“你今天跑回来作甚?”   宇文姬道:“前阵子晋王妃大着肚子,宫里府上都精贵着,我每天都要给她把脉心里牵挂,现在平安了我就回来歇两天,顺便看看后院里种的药材。”   “你即为人妇,薛郎刚回来你就往娘家跑,不去侍寝,成何体统?”   宇文姬一听到侍寝脸上一红,生气道:“您倒管得真多,这是我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说这种话才成何体统!”   “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王妃刚刚生了一个郡主,薛郎至今无子,府上的女人心里都有算计,你倒好,干脆往家里跑。今时今日薛家是什么地位,弄不清楚?为父告诉你,你要是有了薛家子嗣,这天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宇文孝的眼睛里发亮。   “烦死我了!”宇文姬一跺脚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道,“刚才我见着京兆府的周彬出去,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干嘛非得和他来往?”   宇文孝道:“你懂什么?”   “他找父亲有什么事?”宇文姬不放心地问道。   宇文孝道:“找我救命来的。”   “你救他作甚,死了倒好为民除害。”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看来那周彬在长安的名声确实不好,连宇文姬都有所耳闻。   “不是我要救他,他根本就没性命之忧,我乐得顺水推舟讨个人情。他在地方害了一家人,被薛郎追究,但那家子本来就有反对太平公主殿下一派的嫌疑……”宇文孝所有所思地说,“地方都站对了,就算做错了点小事,怎么能送命?” 第五十二章   晚上晋王府内宅有家宴,既有祝贺郡主顺利降生的意思,又为薛崇训出征回来接风洗尘。家宴没有外人,自然又是满屋子的女人,就连李妍儿房里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是女的。按照边关之地的说法,女人也是争夺的资源,和粮草一样重要,薛崇训身边的一群娇娘便证明了他的权位和能量,当然名义上大明宫的皇帝更厉害,光宫女就有几万名。   大家都很高兴,席间还让蒙小雨带着府上的歌姬进来表演歌舞。不过内宅没有太大的厅堂,人多了跳不开,也就蒙小雨一个人为大家表演新排的舞蹈。晋王府起居生活的这块地方以前也是卫国公府,随着爵位的提升和人口的增加薛崇训也没挪地儿,所以还显得有点小……新建的亲王国倒是有宽敞的殿宇。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让薛崇训感觉身在温柔之乡,眼前红红绿绿的娇娘晃来晃去,玉一般的肌肤柔韧起伏的身段让他心里充满了遐思。灯架上成片的烛光映着红烛、紫绫、黄鼎,光线五光十色虽比较柔和却一点也不觉得沉暗,佳肴美酒轻舞艳曲……薛崇训只觉得自己仿佛泡在了华清宫的温泉里,安全、温暖,没有压力,到处都仿佛盛开了鲜花。然后在这样放松的心境中,就算有丝竹和美人的笑声喧嚣热闹,他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女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用十分文雅的词儿说着话,举止也是尽量优雅美观,不料很快她们就听到了轻轻的鼾声……孙氏立刻下令道:“别弹唱了,停。”   房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向薛崇训坐的地方看去,只见他已仰在椅子上睡得很香。   “去拿毯子来。薛郎是累着,今晚就到此为止罢。”孙氏的眼光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以及其他难以言状的感情。晋王府的女眷们都得听她的,没法子,按规矩府内应该是妻子主持,可李妍儿正养着况且她也不管事的,连她也得听孙氏这个当娘的,于是孙氏就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内宅的大权。   一场晚宴正在兴头上,就这么结束了,蒙小雨带着歌妓乐工退场,宇文姬不在,程婷就陪着大蛮也回去了。大蛮的身份在晋王府倒是有点奇怪,既没有妃子的名分,也不是侍妾奴婢,因为她的右手是断了的,一个残疾人能安排什么活做?有名分的妃子还有一个,上次孙氏听薛崇训说是吐谷浑慕容氏的公主,但现在还没来长安,好像回吐谷浑王城伏俟城去做什么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丫鬟奴婢们进来收拾杯盘残桌,打扫地板,被孙氏下令轻手轻脚不能打搅了薛崇训,她们都默默干着自己的活。   待人都陆续走完了,还剩一个薛崇训的近侍裴娘,她今晚当值。孙氏道:“薛郎睡得这么香,就别叫醒他,让他先睡一觉,醒了才送他回房去。这里要有人看着,你去拿些垫的盖的东西过来在这里守着。”   裴娘应了出去后,偌大的房间里就剩孙氏和睡着的薛崇训了,孙氏见没别的人,得以有机会凑近了看他。他睡得很香很沉静。孙氏伸手想摸他的脸,但又怕把他弄醒了,手掌终于没有接触。她独自沉迷其中,对面去这张长得不甚英俊还有点黑的脸沉迷不已。长安有不少英俊潇洒风雅的男子,以前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她们就争相收罗美男子,可孙氏却觉得没人能比得上这张黑脸,每每都能让她心里有说不清的感受,就算睡着了也如此让她迷恋。   过得一会儿,裴娘抱着东西回来了。孙氏没有了刚才那些奇怪的动作,已表现得很端庄得体,说话也很正常:“好好看着他……真可怜啊,坐着都能睡着。”   裴娘忙道:“是。”   天色已晚,孙氏回听雨湖那边去休息了,一夜竟是辗转难眠,快天亮了才睡着,结果起来得晚了。这种情况却不是常事,她平时是在内府定了规矩的,不管有事没事的不能睡得太迟,否则影响宅院的气象。   她收拾妥当便去了南边薛崇训的起居室,正好遇见裴娘,便问道:“薛郎在哪儿?”   裴娘是在常待薛崇训房里的人,年纪不大却让府上的大小奴仆丫鬟们在她面去很恭敬,就连宇文姬程婷她们也不会大声小声地和她说话,但裴娘见了孙氏还是有点怕。她忙老实回答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先前前院的管家进来对郎君说朝里的张相公等人送名帖来了,但郎君没有去见张相公,说要休息三日,叫管家去陪不是回绝,然后郎君出门到北街对面的氤氲斋去了。”   氤氲斋很小,里面能玩的东西无非就是那蒸汽(桑拿),孙氏听宇文姬说过,薛崇训这一脉开枝散叶不多也有蒸那东西的关系,影响生育。她顿时心里就不太高兴,想了想又问道:“昨晚薛郎回房睡了么?”   裴娘道:“回去了。”   孙氏问道:“你侍寝了?”   裴娘的脸上顿时红了一片,答不出话来。   孙氏一看她的脸色已完全明白了,但她也没理由责骂,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回答的,薛郎在这家里是男主人,让你们干什么你也没法回绝,只是不能成日搔首弄姿坏了风气!”   裴娘怯生生地说道:“奴婢不敢。”   孙氏心里添堵,便埋怨道:“神医都劝诫他不要再去蒸那东西,他就是听不进去,把家道延续当成儿戏。我就不明白,他南征北战究竟图个什么,要是打下来的一切无人继承,那要传给谁?”孙氏心想传给薛二郎的儿子?她是万万不肯的,虽然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却来往甚少,传给他们家孙氏只觉得薛崇训一辈子都白干了,她也白操心了,“后人得逞早成材,否则过几十年薛郎都老了,薛家的小子能坐稳位置?有能耐掌握这一切?”   裴娘完全想不到那么远,她也不想去想,只得唯唯诺诺地说:“夫人为了郎君好,他一定会听您的。”   孙氏便道:“你出门去,把他给我劝回来!”   裴娘哭丧着脸道:“奴婢……奴婢没法劝啊,郎君一句话就让奴婢回来了,奴婢什么身份哪敢顶撞他?”   孙氏沉吟片刻,一跺脚道:“我去叫他回来!”   她说罢便带着几个丫鬟往外院走,出了府门,氤氲斋就在斜对面。这安邑坊北街住的人非富即贵,人流量反而不大,如果不是住这边的人跑来瞎晃悠,可能被怀疑为盗贼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孙氏让其他丫鬟留在门厅里等着,自己带着一个近侍小翠进去了。氤氲斋确实是个小院,左右各几间厢房,北边的院子中间筑了个台子,上面那间木屋子就是薛崇训几年前新修的。木屋的门紧闭着,连窗户都没一扇,木板缝隙里溢出一丝丝的白汽,看来薛崇训肯定在里面蒸那玩意了。   她走到门前就“咚咚”重重地敲了几下,喊着薛崇训。   片刻之后,薛崇训的声音便道:“岳母大人来啦,推开门就行了,没闩。”   孙氏闻声一掀,果然就掀开了,顿时一股白汽热浪扑面而来。正当五月间,天气本来就渐渐越来越热了,却非要呆在温度这么高的地方,孙氏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时薛崇训道:“进来啊,顺便把门关上。”   “你穿衣服没?”孙氏问道。   薛崇训道:“穿了的。”   她这才跨步进去,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而且很热,孙氏刚进去两步就感觉身上一阵燥热。就在这时忽然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孙氏由于眼睛看不清便吓了一跳,刚转身去看,腰间就突然一紧被人抱住了。她忙推了一把:“奴婢们还在外头等着,你别乱来。”   但随即她的胸就被一把抓住,薛崇训道:“让他们等呗。”   “不行,要是我过来太久了,谁知道她们会胡思乱想什么?”孙氏挣扎了几下,“你快穿戴好跟我回去……”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吻住。   孙氏本来一番大道理要劝他,但见面了却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要说什么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好不容易嘴被放开,马上就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呀……你摸哪里……拿开啊!”   很快腰带也被解开了,孙氏只觉得自己的长裙掉了下去,她十分慌乱:“先别这样,晚上我悄悄去你那里……昨晚你宁肯找一个丫鬟……这大白天的你倒急了。”   薛崇训道:“大人不也急吗,不然追到氤氲斋来?这屋子里孤男寡女,我要是故作把持得住的模样岂不是很不给您面子。”   孙氏道:“我过来是想劝你,真不是那个心思,我本来是想劝你什么来着……”   “劝我赶紧让你快活。”薛崇训笑道。   “不是!你快别……啊,你怎么把我的束胸给扯掉了。真不行,让下面的人胡猜乱想咱们的脸往哪搁?”   “管她们的!”薛崇训蛮不讲理地说出一句。   “你拿麻绳做什么……” 第五十三章 政见   在氤氲斋和孙氏开了头,晋王府中还有其他美妾,薛崇训三日闭门谢客极尽放纵自不意外。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要玩乐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声色犬马,鸟虫赌博之类的玩意薛崇训又完全没兴趣,马球等又太累人,他刚从安北镇回来也没啥心思,呆家里休息除了玩女人还能有什么?纸醉金迷后人都“虚”了一头。   但是几天之后他就不得不收心了,回来后就去大明宫见了一次太平公主,这时还得和朝臣们联络一下,不然大伙老是见不着人并非好事。   走出家门去隔壁不远处的亲王国,短短的一段路薛崇训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心思还没从各种肆意欢乐的状态中收回来,脑子中一片空白,几乎没法思考正事。这种状态让他恍惚中回到了前世的学生时代,放假回去拿起课本总是看不进去的。   不过只要在亲王国的前殿里坐两天,就算不办什么实事,多看看官吏们送来的公文,心绪就能慢慢宁静下来,找回状态。他是这么想的。“二龄”还没回来,薛崇训幸好没和他们一路,不然那千里旅途慢腾腾地走回来真够无趣的。   天气越来越热了,一大早也不觉得凉爽。薛崇训走进处理公事的前殿“风满楼”,穿过二楼的敞殿,进了里面的书房。除非在某些人多的场合,薛崇训基本不呆在敞殿里,那里空间太大一个人坐在那里就跟呆在野地上一样,没啥安全感。他在书案前坐下来,发现旁边墙壁上借景窗上装上了一层纱,看外头的风景没那么清楚了,不过应该可以防蚊虫。   这时有亲王国官署的人进来说道:“陇右节度使杜暹进京述职来了,前日刚到京师,先来了亲王国问王爷回来没有。我告诉他王爷路上走得急,虽然已到京但车马劳顿要在家歇几日,让他今明两天派人来问问。”   “我知道了。”薛崇训随口应了一句。   等官吏出去后,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杜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回想起在对敌吐蕃的战场上,杜暹实际上还救了薛崇训一命。当时河陇会战临近,杜暹领河西兵往鄯州集结,但薛崇训已先一步轻骑突袭(去抢吐谷浑公主),回来的路上遭遇截击,神策军眼看都要赔光了,幸好杜暹援兵赶到才化险为夷。虽然营救主帅是边将的分内事,但如果遇到那种没意识的人来得太慢哪里赶得上?   所以薛崇训在战后接见杜暹时多有感激,并让他出任陇右节度使处理吐蕃事务,承诺一旦有起色就可以出将为相。   薛崇训回想起河陇的事儿,一琢磨预感道:杜暹此次回京,难道他对付吐蕃已经有效果了?   如果杜暹真的干得不错,薛崇训真愿意提拔他一把。报相救之情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权力场不是江湖,要讲什么义气,只要对大局有利忘恩负义算得了什么;主要杜暹有靠拢的意思,这样一个又会打仗又有政治头脑的可以独当一方的人才,薛崇训没有理由不拉拢。   果然当天上午又听说杜暹来了,薛崇训便叫人请他进亲王国叙话。   过了一会儿,杜暹就到书房门口了,薛崇训虽然没殿迎接,这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拳与他相见,算是很给面子。只见杜暹身穿西州棉布衫,头上扎了一块布巾,一副平民百姓的打扮,倒让薛崇训感到有些意外。夏天家境殷实的臣民不喜戴帽子,在发髻上扎块头巾也是常见的打扮,不过在正式场合还得戴帽子,比如朝见等场合再热都得穿戴整齐了。   杜暹的脸照样白净富态,君子体胖的样子,脸型五官也很周正,倒不似一个带兵的人,不过杜暹本来就是走的文考路子。薛崇训心道:他在西域河陇多年,没晒黑倒也难得。   “前日刚到长安,还未来得及去朝里,听说晋王方归,便顺道前来拜访,不敢穿上官袍怕同僚看见了不太好,衣冠不整拜见晋王还望见谅。”杜暹打拱说道。   薛崇训心道:你前天不就来过了吗?还说顺道。还有他一回来谁都不见,也不去朝里述职,先穿着一身布衣跑到亲王国来,这本身就是攀附权贵的表现。   不过杜暹毕竟是有修养的体面人,就算在表现自己的态度时,都能如此不动声色体体面面,丝毫不会表现出低声下气猥琐不堪的言行举止了。薛崇训认为这完全称得上文人的一项技术活。   薛崇训笑道:“你我还计较那些小节作甚?坐下说话,来人,看茶!”过得一会他又问道:“此次杜公进京述职,一定是吐蕃有进展了?你的功劳一定会得到朝廷的认可。”   杜暹道:“不敢居功,一切都在晋王乌海之战后决定了。我几乎没办什么事,吐蕃国内就自己把自己给弄垮。去年冬天吐蕃丢失大量牛羊辎重后过冬十分困难,人口锐减苦不堪言;加上战争失败把以前被扩张掠夺掩盖的内部矛盾激发,内乱加剧。郎氏·梅色出任大论,扶植年幼的赤聪赞普继承弩器悉弄,指责末氏东则布害死了前任赞普,欲治其罪;末氏不甘,拒绝前往逻些城。从而变成内战,相互抢夺牛羊财产……不过我也在从中起了些无关决定性的作用,比如拉拢了末氏,并给他出主意,提高佛教的地位,借以获得那些受苯教众迫害的部族支持。”   薛崇训顿时点头道:“佛教对吐蕃是好东西。”   杜暹道:“不过逻些城的实力终究在吐蕃最强,末氏不支,又与大唐陇右有联系,所以多番请求投奔大唐,内迁避过逻些城的压力。以前吐蕃的钦陵死后,其族人被冠以谋逆罪,被吐蕃赞普屠杀,余者也内迁到了大唐境内成为了我们的一个羁州。此次我进京就是向朝里说这事,让政事堂决定何去何从。”   “又内迁?咱们大唐的土地干嘛要给他们占用?”薛崇训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一句话几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了。   这时杜暹不自觉就想起了南诏的事儿,因为南诏那一仗是宦官杨思勖打的,而杜暹又比较关注这个宦官,所以对南诏之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杨思勖这个宦官很会打仗,干过不少完胜的事儿,杜暹觉得一个宦官有此能耐实为罕见,所以才额外关注,了解得多。   在杜暹看来,当初南诏之战完全是一场没必要发动的战争,只不过运气好赢了罢了,那交通不便瘴气满布的南国真有那么好打么(应该是古代南方的寄生虫,古人以为是瘴气致病)。南诏人并未宣布反叛,而且一向比较亲唐,只是野心作祟要侵吞邻左,结果刚打下河蛮那么小块地方,就招来了唐朝军队,这个结果杜暹没想到,估计南诏人自己也没料到……杜暹分析薛崇训当时的动机,可能是不愿意周边各族合并坐大,分而治之是他的政略。   那么今天的吐蕃,允许末氏内迁虽然能进一步削弱吐蕃残余的实力,却让吐蕃国重新勉强一统;让末氏继续与逻些城分裂,才更符合薛崇训“分而治之”的策略!加上刚刚薛崇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更加坚定了杜暹这样的判断。   其实无论是让亲唐的少民内迁,还是离间分化,每种政策都有一番道理和佐证,只是方法不同而已。杜暹也没觉得一定要选择哪条国策,他要表现出来的政见唯一的出发点:与上位者同谋。不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和别人一起还能干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杜暹便不再犹豫,一副很自然的表情说道:“在我看来内迁确实也没多大的益处,故而末氏几番派人来请求,我都没有答应他。但是吐蕃数十年乃大唐心腹之患,事关国策,我不敢擅自回绝,只得进京细述实情让朝中诸公最后定夺。我自己是认为留下末氏牵制逻些城,再以策略分而治之是最好的办法……”   “好一个分而治之!”果然薛崇训大为受用,赞道,“杜公确是一个有眼光的宰执之才,咱们的看法真是不谋而合。”   杜暹心下一阵高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抱拳道:“晋王过誉了,不敢当。”   薛崇训道:“国家正值用人之秋,如果多一些张相公、杜公这样有远见的人,天下垂拱而治!你去朝里议事的时候只需放开手阐述自己的见解,无需过滤。昔日张相公预见兵制革新势在必行,我以为然,他便力排众议坚持大计,今日已见成效了……真理在少数人手中,莫受他人的左右。”   “晋王所言极是。”   这时候薛崇训更多了几分让杜暹入朝掌实权的心思,本来是打算让他做李守一那样的宰相的,明辨是非却没有独掌一面的实权,现在对杜暹的安置就暂时不想轻下决定了……原因是朝里已经有个出将为相的程千里,而且程千里恰好也是从西域河陇军方过来的,两员大臣都在西面成就功名,那其他边关的将领会怎么想? 第五十四章 书童   不知不觉中一查日历已三伏之间,长安酷热却也是河陇及北方高原比较,薛崇训觉得这时候的气候还可以忍受,因为有时候要去参加朝会或进宫见太平公主必须穿戴整齐,长袍加身也还穿得住。士大夫没有穿半袖短裤见人的干法,要是那样肯定称为衣冠不整极为无礼,正式场合天气再怎么热也得两件吧,还好夏天的丝绸料子轻薄,总之呆屋子里或阴凉的地方还能熬住。   自然还是家里最舒服,冬天窖藏的冰块现在发挥作用了,弄一大块放在空间较小的房间里能起到不小的用处。还可以把冰块加到酸梅汤和葡萄酒里冷饮,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但薛崇训不能成日在家里宅着,起码每天得去亲王国坐坐见客。天气连续晴朗他也只是偶尔才去重臣家登门,比如人家办寿宴红白事等等应酬不去总不好。   这日薛崇训一起床就发现又是晴天,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大清早的就感觉空气都是热的。他顿时心里就犯懒不太想动,大约是身体属于热体的关系,很容易出汗,稍微一动弹就会觉得身上潮湿。可他又想到吐蕃人的使者昨日到长安了,可能要来送礼,应该亲自见见比较好,毕竟吐蕃那边一向都是边关防务的重点,而今朝廷的认识还未有太大的改变,依然对河陇方向抱着警惕心。至于练武之类的体力活动他早就没干了,每日都是能坐着不动就绝不走来走去。   现在外国使节和地方官一到长安要送礼,除了给皇帝的朝贡,太平公主和晋王府的礼物必不可少。这是办事的人对权势的一种认同,以前李旦在位掌权时,太平公主就有这种殊荣,如今薛崇训也是。   薛崇训收拾停当带着一干奴仆出了家门,刚骑马走进亲王国大门,就见一个人正站在道路中间挡着他的去路。薛崇训纳闷地愣了一下,因为他早就习惯所到之处人们让路避开了,无论是在自己的府上和官署还是在大街上,都是这样,很难有人敢和他抢道的。不过他很快就认识那人来,原来是白无常,她那身打扮倒让薛崇训乍一看没认出来。   只见她戴幞头,穿一件翻领长袍,这种打扮有时候见宇文姬穿过,就是小一号的男人行头。薛崇训诧异道:“你在这里作甚?”   白七妹一本正经道:“上次你答应让我做你的长随书童的,看,我衣服都做好了,怎么样?”   薛崇训策马便绕着走,白七妹生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还有正事,等晚上回去的时候再听你胡闹。”薛崇训道。   白七妹追了上来:“谁说我胡闹了?我本来想让你给个官儿当当,将那些江湖匪盗一个个法办……”   薛崇训道:“你不就是么?”   白七妹委屈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给官职,想想先从长随做起,磨墨抄写我总会干吧?等学会做官的窍门,再封我个什么公卿之类的也不迟。”   “不是会不会干的问题,你见过什么公卿是女的?这是基本的常识!嗯,可以封夫人或者宫里的女官,也是官啊。”薛崇训打量了一下白七妹,她女扮男装和宇文姬一样,一眼就能辨出是女的,最明显的特征是胸前撑起来了的……薛崇训色迷迷地看了一眼,心道白七妹那乳房可是自然的坚挺,也难怪能把长袍也撑起来,如果不是刻意束缚恐怕难以掩盖。于是他刚才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也改变了一些,笑道:“你见哪个书童这样打扮的,那不是书童,是大夫。”   白七妹不依,缠着他一路到了风满楼,口口声声说薛崇训以前答应过她的。薛崇训愣是没想起来啥时候答应过。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白七妹终于忍不住说道:“人家买个书童还得花钱,我倒贴你还不愿意……这样,有奖励哦。”   薛崇训没有多想,顺口就问道:“什……什么奖励?”   “咯咯……”白七妹顿时笑得前俯后仰,让薛崇训呆坐在那里,他被笑得脸不禁有点红了。   这时薛崇训心痒难挠,看着她那白净清纯的少女脸蛋,还有惹人遐思的身段,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关上了房门。   白七妹因为特殊经历早就养成了警觉的习惯,马上就发现了他不动声色的举动,便收住笑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想干甚?”   薛崇训厚颜道:“你说呢?”   “真是个登徒子,好坏。”白七妹嗲声嗲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撒娇一样,但她马上就用同样的口气说,“你可不能乱来哦,更不能强迫我,不然误伤了你可不值得,王爷的性命多精贵啊,天下的美女都等着你去享用呢;而我只是一个江湖匪盗而已。孰轻孰重?你说呢?”   “还带刺……”薛崇训愕然,厚着脸皮道,“你身上什么地方都被我摸过,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为何?”   白七妹翘起小嘴道:“哼,刚看你在外面还装模作样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就要欺负人家一介弱女子。”   薛崇训道:“你还是弱女子?刚刚还威胁本王,莫非想血渐五步,你就不怕我?”   白七妹按住自己挺拔的胸脯,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好怕呀!可是你自己把门关了要逼人家做坏事的,你不逼我,我怎么舍得害你呢?不然你也不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不是啊?”她的表情真是可怜楚楚,但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怜就不清楚了,不过模样儿是做足了,好像马上就要伤心得流下眼泪一般,又如一个多情的女人遭遇了薄情郎一般惹人同情,饶是薛崇训铁石心肠而且也了解她,同样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   她便这样“伤心”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坏人,就想着把人家的身子占去,然后玩够了就抛弃……”   薛崇训忙道:“我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不料这时她的神色骤变,立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你玩的!好吧,当你说的是真话……还没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   薛崇训没好气地看着她,心道:不去做演员真是浪费人才。他被耍了一会,心下有些恼怒,但又没法对她这样一个少女发火,毕竟是认识很久的熟人,只得叹道:“过一会我要见外国使者,今天就不难为你了,就这样吧。”   白七妹笑嘻嘻地说:“不要奖励了?”   薛崇训刚刚才转转团了一次结果啥也没搞成,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想再次上当,便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了!”   “哦,本来想让你占点便宜呢,不愿意就算啦。”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想想啊,朝夕相处的,你真想要什么总是有机会……”   便宜,什么便宜?薛崇训的脑子里条件反射地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绮丽的场面。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白七妹挤了一下眼睛:“不告诉你,你不是说有正事吗,还管人家作甚?”   薛崇训道:“其实长随书吏一类的职务平时很无趣,你在旁边不能随便说话,还得见机行事。别人干这个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有个职务总比种地的老百姓或贩夫走卒强多了,如果他们能像你这样成日啥正事都不干只消游手好闲就衣食无忧,估计大伙也不愿意干的。”   “谁说我游手好闲?上次还帮你办事,真是贵人多忘事呢。”   薛崇训道:“如果你真要做点合法的正经事,我也不拦着,但是在人前你必须得保持足够的尊敬,否则我在部下面前失了权威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圣贤便告诫过世人:荒于嘻,毁于随。”   白七妹笑道:“你的意思是答应我了?”   薛崇训默认。   白七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高兴地说道:“你该兴庆才对,别哭丧着一张脸嘛。我听说那些高门子弟读书时身边带着书童,因为没有女人,一般都拿书童弄那种事的,多可怜。”   薛崇训:“……”   过得一会,他又急不可耐地问道:“你给我什么奖励?”   白七妹脸上一红,低头小声道:“你想怎么样嘛?”   “怎么都可以?”薛崇训强作淡定道,一双眼睛却恨不得能透视她身上的衣服。白七妹垫起脚尖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只有那件事不能,我还没想好,其他的随你吧,你想怎样?”   薛崇训觉得没有危险了,就一把按住了她的胸脯,入手处软绵绵的一团,虽然隔着衣服,手感却非常好,完全不像在现代一把抓去会抓到硬邦邦的钢丝。   眼前的少女活泼伶俐,别有一番滋味,有着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感觉,至少薛崇训现在被她弄得心心慌慌了。白七妹低头一看,只见他的袍服已被撑起来了,就像一个小帐篷一般。薛崇训道:“一大早就这样,什么事都干不成了,你得帮我。”   “用什么?”白七妹柔声问道。 第五十五章 洋相   良久之后薛崇训终于打开了书房的门,白七妹正在“借景窗”下的案边漱口,案上放的一个铜盆已经被她吐了半盆的水。她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尽知道哄骗人家,瞧你让我做了什么事!”   薛崇训有些疲惫地坐在那里,心道白无常不似被抓住的那王妃毫无危险,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待,确是很费了些口舌。他正想说几句好话哄她时,却有个书吏走到门口来了,便只得把到嘴边的忍住。   书吏躬身道:“典府丞遣小的报知王爷,吐蕃使节送礼来了,想得到王爷的接见。”   “迎使节到前殿召见,我稍后就到。”薛崇训下令道。转眼之间,薛崇训好像就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本正经并显得有些古板,但就是要古板一些才显得持重,哪里还想刚才和白七妹关在屋子里那般花言巧舌?   书吏走了之后,白七妹果然嘲笑他。薛崇训便说道:“每个人都得演戏,在合适的场合作出合适的言行才能得体,你也不是吗?”   白七妹不以为然地笑道:“那不得体又如何?”   “那你就不适合在官府体系里面过活,游走在江湖中比较符合本性。”薛崇训道。   白七妹冷那张从来都活泼轻松的脸顿时闪过一丝黯然,她的眉头也微微一皱:“薛郎出身高贵,从来都不知道江湖。”   薛崇训受前世武侠文学的影响,很有兴趣地好奇道:“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她那神情一闪即逝,很快就娇嗔道:“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人家都受你的当做了那种事,你不准食言,我得在你身边做官!”   “行啊,一会我让亲王国丞想法给你附籍,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不过……你每日就到这里来上值好了,每十天有一次休息,其他时候都得来报道,必须遵守王少伯起草的各种内部政令。”薛崇训笑道,“现在我要出去见客了,你在这里歇歇?”   白七妹哼了一声道:“我要跟着你去见外国使节,就想瞧瞧你在人面前是怎么装模作样的!”   薛崇训无奈,虽然心里随时担心她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来,但身边有个这样一个活泼的少女却一点都不觉得闷,倒也少了许多寂寥。   他便穿戴整齐,出门去了,白七妹自然跟着一路去,她还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袍服,薛崇训也懒得管她。府上的人认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不熟悉的人见薛崇训身边有个穿成这样的女人估计还会纳闷。   风满楼是个二层的建筑群,作为亲王国的主要建筑,修在高高的台基上,虽然和大明宫的宫殿规模没法比,但坐北向南的气势还是足够的。按照薛崇训的意思,第一层主要是一些官署,上了外置的石阶可直接到第二层,正面最大的就是一间敞殿,只有两面土夯板筑的墙,东西两面完全没有阻隔,中间以大柱子支撑。   薛崇训等一干人到了敞殿,就见殿中间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了,他们正在东张西望观赏敞殿中的摆设器皿。看样子这几个吐蕃人是第一次来长安,吐蕃境内就算是逻些城肯定也没有这么精巧华丽的建筑。   吐蕃人见有人向正北的座位上走去,也就停止了张望,前后站定。薛崇训在王位上坐了,白七妹自然不能坐只能站在屏风前面,实际上殿中的官吏大多都只能站着,只有一两个书吏坐在角落里因为要用笔站着不好写字。   进来的吐蕃使者一共三人,站得靠前那个应该就是正使,说得一口口音不纯的汉话,至少那句“拜见晋王”说得比较流畅。见面自然先是自报姓名,姓氏是末,至于名字薛崇训就记不住,因为是音译成汉字的名字。他的名字也就能在一些公文上出现,平时要让薛崇训等长安贵族叫出名字来实在有点困难。   然后寒暄了几句,说点无关紧要的话。薛崇训随口问他们在长安是否服水土之类的,正使说道:“就是天气很热,比吐蕃炎热多了。”   不料就在这时白七妹竟然插嘴道:“你们穿成这样,我都替你们热。”   她一说话全殿都沉默了,气氛马上变得十分奇怪,官吏们不禁悄悄看了上来。白七妹见状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无辜地左右看了看又看向薛崇训。   别瞧大伙儿一见面就说说水土啊天气啊之类的,好像很自然随意一般,实际上以薛崇训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和外国使臣见面是算得上邦交大事了……国家大政,一个站在旁边应该是跟班一类的人插什么嘴,按照常理是要治罪的,这种场合事关礼仪,和平常根本是两码事。就比如平常上下顶嘴没事,要是在战场上将士对上峰的命令顶嘴,那就是违抗军令,可以马上砍了!   吐蕃使者一言不发,好像在等着薛崇训治这个不知规矩的人的罪。不料薛崇训没表示……这就让吐蕃人摸不着头脑了,压根想不明白现状。   这时有个吐蕃人好言道:“吐蕃气凉,也不产丝绸,况且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故而今日我们如此着装并无失礼之处,以前吐蕃遣唐的使者也是这般打扮,也无不妥。”   明明是唐朝这边的人先失礼“出言不逊”,吐蕃人也不能发火还得陪着好话,真是和他们提到的以往的吐蕃使者差别太大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从乌海之战后,吐蕃人在长安再也牛气不起来。更何况现在这拨人是末氏的使者,有求于唐朝廷,他们能怎么样呢?   白七妹刚才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也情知自己失言,这事儿还好乖了一会,没有再接吐蕃人的话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事,心下已想通了关节,觉得有些好笑……白无常虽然失礼,可人家没说错啊,薛崇训也觉得这些吐蕃人的穿着好生奇怪,看着碍眼。不过他们还是比突厥人要多少文明那么一点:至少吐蕃人还梳了些小辫,突厥人直接披头散发。   这时吐蕃使者掏出一份东西来说道:“这是末氏大人备的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请晋王笑纳。”   薛崇训转头对白七妹低声道:“你不去拿,难道要我当王爷的亲自跑下去?”   白七妹转头背着下面做了个鬼脸,只得走下台阶去了。王位后面还有两个奴婢,她们是能看见白七妹面向这边做得鬼脸的,差点没笑出来,俩人的脸都憋红了忍住。   等白七妹下去拿了礼单上来递到薛崇训面前时,又在他旁边耳语道:“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三娘常跟在你的身边,你是不是也让她做过今天那种事?”   薛崇训愕然,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吐蕃人见到王位上一系列的小动作,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有什么蹊跷,又见薛崇训摇头心道莫非礼物不够丰厚?   薛崇训打开礼单看了看,也没怎么看进去,思绪被白七妹影响,脑中不禁浮现出了三娘的样子。今年初薛崇训去了安北,因为是带兵军中带女人有些不便,这回就没让她一起去,只让薛府的家丁侍卫和飞虎团的人担任近身安全工作。他回长安后三娘依旧追随左右,只是今天没当值。听说她在跟府上的董氏学女红针线……真是叫薛崇训难以理解,好像去年她还学做菜来着,不过一直没想起尝尝她的手艺。   ……礼单上无非就是一些金银珠宝和珍贵少见的毛皮及药材,反正什么值钱就送什么。薛崇训也没细看,直接就收了,他这样的身份完全不担心有人说是收受贿赂。   他放下礼单说道:“末氏首领有心,本王便却之不恭。”   使者见他收了礼,觉得可以进入正事了,便又掏出一份东西来弯腰说道:“这是末氏大人给晋王的书信,请晋王过目。”   白七妹见状又得她下去拿了,脱口便道:“这人也真是,既然有两份东西,干嘛非得掏得扭扭捏捏的?”   声音虽然不大,但旁边附近的人是听见了的,吐蕃使者好像也听见了,他们的脸色顿时非常不好看。羞恼的神情就挂在脸上。   薛崇训照样没说要把白七妹怎么样,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如果王昌龄在,肯定要正言劝谏几句的,可是他们都不在,现在亲王国的这些官吏份量不够,也不想忤逆薛崇训,自然就没人说句话。见王爷都在纵容,大伙也省得心不想过问,只需暗中瞧乐子好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个吐蕃人忍无可忍道:“敢问一句,晋王身边的女子是什么身份,何以一而再地对我们冷言冷语?”   薛崇训淡然道:“孤的书童。”   那吐蕃人一听脸都青了,正使急忙呵斥那吐蕃人道:“休要多问,那是晋王的人,何须你管?”说罢又执礼向薛崇训说道:“副使未到过长安,没有见识,请晋王勿怪。” 第五十六章 厉害   吐蕃派使者到长安不是第一次,并且东西两市常年都有吐蕃吐谷浑西域等族的商旅。薛崇训当然是见识过出使大唐的吐蕃使者,就像前几年还在大明宫和他们打过马球赛。总体印象是这些人桀骜不驯,口上称臣,却并无君臣的实质。不仅唐吐常年在西域西南等地争夺利益,常常还得嫁公主陪嫁妆给钱给地。真正的君臣关系,哪有臣子明目张胆和君争利的?   不过现在不同了,至少末氏的这些使节非常恭敬。刚才白七妹在那里插科打诨,真追究起来算得上是对吐蕃使者的一种羞辱,可是他们仍然忍气吞声,有个吐蕃人还被自己人呵斥了。   再说薛崇训也拉不下脸能把白七妹怎么样,起先在书房里还百般宠爱甜言蜜语的,转眼间就变脸的事儿薛崇训自己是不怎么做得出来,也就由着她胡闹。   薛崇训深知,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你就算和她说什么国家大事如何如何严肃也没用,她感受到的就是实际对她如何。所以薛崇训没什么道理可讲,连句重话都没有。   吐蕃使者礼单也送上来了,孙子也装了,这时便说道:“末氏大人心怀大唐,此次遣我等前来便是请求朝廷准许我族内迁,愿为大唐时代守卫边关,以尽臣子之忠。”   薛崇训道:“你们的忠心我很是满意,就像三位使臣今日也是恭敬有加,叫我很是高兴……只要末氏有这份心,朝廷自然会好好待之。”   使者一听薛崇训这口话面有喜色,以为事情有转机了。   不料他很快又问道:“吐蕃的赞普谁来当,是怎么定的?”   吐蕃正使沉住气答道:“众望所归,继承了弩器悉弄便为赞普。”   薛崇训摇摇头道:“这不符合礼法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唐的天子,其他人都是天子的臣,吐蕃也不例外,你们也曾承认这个道理。故而谁做吐蕃赞普,就得皇帝说了算。现任赤聪赞普未经大唐授封却自封为主,本就不合法,朝廷也不承认他是吐蕃的首领。”   使者不明所以,就正色说道:“谁继承弩器悉弄便是赞普,吐蕃一向如此。末氏大人对赤聪赞普继承大位并无异议,只是那郎氏及其追随者把持大政为所欲为,是非不辨趁机铲除异己,罪在郎氏,无关赞普。”   薛崇训一听到这里心下有些不悦,他的想法是让吐蕃内部火拼,但是让末氏打“清君侧”的旗号自然非他所愿……这么一种理由的话,好像在隐射自己家的事儿,不也是把持了李家的大权?人总是会尽量把道理往有利于自己的一方说,薛崇训当然不愿意直接指责郎氏。   他便皱眉道:“末氏既然归心,朝廷有意授封你们的首领为吐蕃新的赞普,而逻些城那个赤聪赞普未得皇帝旨意,是为不法。”   使者顿时愕然:“末氏大人从未表露过有此野心,更无心夺位!我们既非老赞普之族,何故要做赞普……”   薛崇训笑道:“长安说可以就可以。末氏不是自述冤枉,被郎氏嫁祸?那是因为逻些城不是你们说了算,只要他登上赞普之位,是非对错,谁有罪谁无罪不就容易辨明了?”   “晋王……”使者脸色惊讶,对刚才的情况始料未及,不知如何辩白。   此时薛崇训也不想听他废话,便说道:“末氏有意归顺大唐,如果他愿意做赞普,夺回逻些城自然会得到大唐朝廷的支持。你们且尽快问问他是否有心?如果没那份心思,以前内迁的钦陵族人也许可以选出一人来授封,而末氏便应听从他们的政令,并与联军一道帮助新赞普夺回吐蕃和逻些城!”   使者听他言辞变得强硬,就忍不住问道:“晋王的意思,朝廷也赞同吗?”   薛崇训怒道:“你们要是觉得我说的话没有用,那还到晋王府说这事儿干甚?”   使者忙躬身道:“请晋王恕罪,我万无此意。”   薛崇训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来人,送客。”说罢便走,殿中的吐蕃使者只得站在那里执礼告退。   白七妹也跟着他出了敞殿,在走廊上时她便咯咯笑道:“薛郎刚才真威风呀,看把那些吐蕃人吓成什么样了,好厉害!”   “现在能给他们脸色瞧,那是因为去年才打了一次大胜仗,吐蕃没实力了。”薛崇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否则任你在嘴上如何厉害,别人也不是吓大的。”   白七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将软软的胸脯贴到了他的手臂上,扬起头一脸崇拜道:“就是很厉害嘛。”   薛崇训笑骂道:“你一个书童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那你以后可别再让我碰你,哼!”她赌气地一把甩开,扭头就走。   薛崇训道:“书童你要去哪里,书房里还有一堆公文需要分类放置,你还得磨墨侍候……这么快就腻烦了不干了?”   白七妹顿了顿又走了回来,说道:“人家干正经事,不和你胡闹。”   薛崇训忍不住“哈哈”大笑。   很快他就发现白七妹其实很聪明细致,学得也很快,收发文书等事很快就摸着门路了,有时候还会向书吏问一些不懂的事儿。其实按照她的能耐,干这种活有点浪费人才,不过她愿意薛崇训也懒得强求。如果她是一个男的,既会武功有通文墨,在这个识字率极低的时代也算得上是个人才,哪里能干不了差事的?   当薛崇训在潜心看文章和琢磨事情的时候,她也不吵闹,只在旁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等休息闲聊的时候就和薛崇训嬉笑吵闹。这样过了一天,薛崇训都觉得时间过得好些比以前更快了。   屋子里比那些胥吏收拾得整洁干净,还隐隐有股子少女般的清香,每当薛崇训抬头看时,总能看见一个窈窕淑女在屋子里走动做事。说不出的惬意,难怪现代人喜欢雇一个美女秘书。   酉时下值,他们便一身轻松地回府休息,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薛崇训回到内宅,正遇到在起居室里面做着琐事的内侍董氏,董氏向他行礼,两人随意说了几句废话。这时薛崇训忽然想起董氏和三娘很熟,便问道:“三娘呢?”   当初在洛阳遇到董氏的时候,就是三娘带她去薛崇训的行辕的,所以她们之间的关系比和府上其他人都好,连住处都在一个小园子里。   董氏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还在住处看见她,现在不知道还呆在里面没有。”   薛崇训看了一眼董氏颧骨位置的胎记,就像一个小蝴蝶的文身一般,她的名字因此也叫董蝶。他便笑道:“今天你当夜值?”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晚上你侍寝,让我尝尝那白馒头。”   董氏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一言不发,轻咬了一下嘴唇,看样子本身也并不抗拒。   晚饭应该还有一会儿,薛崇训左右无事,便沿着路去了府邸西北面的一处小园子,三娘白七妹和董氏裴娘等都住在那里。以前薛府人口少的时候本来已经废置了,在里面堆放了一些不常用的杂物,园丁修剪花草树木都不用打理那里边;后来薛崇训的爵位越来越高,府上的人口也越来越多,里面各处房屋都住满了,人们便把那处园子给整理了出来,因为地处内府,干脆就给薛崇训的近侍们住,毕竟对有名分的妃子那地方的位置太偏了一点。   他找着三娘住的房子,见窗户开着,就沿着屋檐走到旁边往里一看,果见三娘还在家里呆着。她正坐在窗下光线好的地方,竟然在拿着针线忙活着什么,这时她感觉到有人,便抬头看过来,诧异道:“郎君怎么过来了?”   三娘虽然常常呆在他的身边,但他平日很少和三娘说话的,主要因为她的话实在很少。现在他被这么一问,还感觉有点不怎么自然,便随口胡诌道:“这两日不见你当值,我还以为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便过来瞧瞧。”   一句关心的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客气,不过薛崇训很少和三娘说这样的“废话”,她的目光也低垂了下去,口气依然冷冰冰的:“问过了薛六关于郎君的行程,这两日不出安邑坊,我正好想向董氏学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便未能随行,让郎君挂心了。”   难得她一口气说那么多个字。薛崇训心里想。他便绕到门口走了进去,这时只见三娘手上的针线已经不见了,她正很自然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一点声音和动静都没有,难怪她容易被熟悉的人忽略,又容易被陌生的人抵触,因为举止形同鬼魅。皮肤也是白得毫无血色,也没什么光泽,用漂亮来形容实在不能,反正没啥暖气儿。   薛崇训左右一看,见桌子上房子一顶帷帽,他记得刚才在窗户边没看见桌子上放着这东西啊。或许她正缝的东西藏在下面?这么一来,本来没在意她缝制什么的薛崇训一下子反而好奇起来。 第五十七章 鱼袋   三娘住的这边虽然也有树荫,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也很闷热。还是孙氏和李妍儿住的听雨湖那边的内宅中央凉快一些,而这边地处府邸角落被高墙围着不怎么通风,地气便久久都不能冷却。薛崇训走过来站着没动身上都感觉汗津津的,丝绸袍服虽然轻薄,却不如棉布吸汗。   他只看了一眼桌案上新出现的帷帽并没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心道:三娘这个人不喜欢打闹,她不愿意给人看的东西便是真不愿意……如果换作李妍儿或白七妹,倒还可以缠着闹一会或许就得逞了,和三娘可不成。   只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算是薛崇训也没办法和她玩笑。   俩人相顾无言,认识这么久的人还能冷场,不知道说点什么,薛崇训都有点尴尬,三娘倒是神情如常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冷不丁地指着她后面说道:“那东西是你的么?”   三娘便回头去看,薛崇训便趁机跨上前一步,左手揭起桌案上的帷帽,右手把盖在下面的东西抓了起来。待三娘发现时,他已经拿到手了。薛崇训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副镶着金线的鱼袋,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字“薛”。   “你怎么能这样!”三娘愕然地看着他。   薛崇训厚颜笑道:“这上面绣着字,不就是给我的?哈哈,何必躲躲藏藏的呢?”   三娘上前来夺,红着脸道:“还给我!不是送给你的,缝制得太粗糙,我还在练习。”   薛崇训心道练习还绣上一个薛字,他便说:“我觉得缝制得不错,既然有个字,那给我佩戴好了,省得浪费。”   “叫孙夫人她们看见了非得笑话我,郎君还我吧,等我向董蝶学会之后重新送你一个新的。”三娘急道,她那长期面无表情的脸总算是有了一些情绪,走上前来就去抓薛崇训的右手,薛崇训便把右手高高举了起来。他长得高,这么一举三娘便够不着了。三娘便抓住了她的右臂使劲往下拉,有些生气地说,“又没说要送你,哪有这样抢人东西的!”   “现在可是你在抢……”薛崇训说了一句,但很快他就中招了,三娘伸手轻轻在他腋窝上戳了一下,饶是他劲大右臂的力道也顿时消去了八九分,一下子就被三娘给掰下来了。但他觉得反正都已经开头了,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还给她,便飞快地将手向后面甩,想把右手的东西递到左手上。   哪想得三娘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不放,被这么一带力气又大,便一个不留神将身体撞到了薛崇训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薛崇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寒意,他没想到一个大活人身上真会冷冰冰的,而且是夏天。他甚至触及到了三娘胸口软软的东西,但是此时他没什么温香满怀的感受……不过内心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意,也许是天热带来的冰凉,又或是其他什么。   三娘急忙放手,但薛崇训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时就听得三娘淡然说道:“郎君要把我当什么?”   薛崇训立刻愣了愣,因为这句话太玄虚了,就像有人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完全是一时间没法回答的问题,他自然就难以想明白。   他的手还抓着三娘的手腕,三娘自然很明显他想做什么。她没有其他女人的娇羞,甚至眼睛还能正视他:“郎君要把我当成什么要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一句,无论黑白对错我都愿意。”   薛崇训听得这句话心下一怔,不解道:“为什么?因为几年前救你那次?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早就还清了。”   “不为什么。”三娘的皮肤苍白而无光色,唯有一双眼睛很有神,“刚才我随口问郎君要把我当什么,因为我清楚了才能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你有什么话和我直说就好了,没关系的,就算能做你的玩物,我也很高兴。”   这时薛崇训已经石化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有一个想法是很清楚的:这样的一个人,做玩物实在太暴殄天物了。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他难以理解三娘的心理,或许这样的太极端了,可她不是很难得么?反正以薛崇训前世的阅历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看着三娘的眼睛,想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但她却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回避目光,而是与他对视,纯粹的黑光一点也不闪烁,没有什么情绪却很坚决。如果按照世俗礼仪,与男子对视应该算作恬不知耻,可这些礼仪对三娘大抵是不管用的。   “我怎么会舍得把你当玩物?”薛崇训放开她的手。   三娘“嗯”了一声,又没有多的话说了。   薛崇训尴尬了一会儿,扬了扬手里的鱼袋道:“这玩意给我好了,我不说是你送的。”   三娘无奈道:“郎君想要就拿去吧,只是还有一点没完工,你给我缝完再给你。”   薛崇训笑道:“这不是计吧?”   “你觉得呢?”三娘平淡地说。   “其实平时的玩笑不用那么当真的,你何必这样一本正经?”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将鱼袋还给了她。   他可以想象如果面前的人是白无常,她肯定又有花样了,她如果不愿意给,各种胡搅蛮缠是免不了的。不过她是三娘,她接过鱼袋就果真坐下来埋头忙活起来,做事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也不管薛崇训在旁边干什么,就直接凉在那了。   俩人又默默这么坐着,期间薛崇训感觉气氛沉闷便闲扯了两句,但三娘也不答话只顾缝她的鱼袋。   过得一会儿,只听得“丝”地从三娘的牙缝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她的手一抖,怕是刺着手指了。薛崇训忙抓住她的手一瞧,果然见得一颗红红的血珠点缀在苍白无色的指尖。   “疼吗?”薛崇训轻声问道,他一出口发现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温柔,倒感觉有些不自然,因为从来不能和三娘用这种口气说话。说话交流也是相互的,薛崇训可以很容易对妻妾们这样,却很难对三娘如此,因为会感觉突兀。   三娘摇摇头,轻轻一缩却没能把手缩回去。薛崇训顿了顿,将她受伤的手指放进了嘴里吸吮,还用舌尖舔了舔那出血的位置。   幸好旁边没别人,薛崇训倒也不在乎所谓的风度,等他抬头时,却见三娘正看着自己,也不缩手更不反抗,任由他吸吮和抓在。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咯咯,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呢。”   薛崇训和三娘转头一看,其实听到声音就已经知道是白七妹了。只见她现在没戴帽子一头银发站在门口,白七妹和三娘确是完全不同,虽然两人都有异于常人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白七妹却一点都不闷。本来她们俩以前都是跑江湖干那杀人劫掠的勾当,自然言行和世人另类,不过她们现在也没能受到律法的制裁,薛崇训的权势已经完全战胜普通的刑律了。   白七妹的皮肤却格外地好,洁白的脸蛋上泛着红润的光泽,据薛崇训了解她以前干活都是大白天出手的善于乔装打扮寻找机会,和晚上偷袭的三娘完全相反,难怪在江湖上号称黑白无常。对比三娘那苍白无色的皮肤,薛崇训再次认为昼伏夜出非养身之道。   三娘不作辩白,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薛崇训的手里抽了回去。   薛崇训将俩人看了一遍,心道:白七妹伶牙俐齿的,三娘口上完全不是对手,以后少不得被白七妹拿来调侃,也不知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他想罢便正色对白七妹道:“你们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何必拿话给三娘难受?”   “看吧,这么快就偏心了,你把人家说成坏人!”白七妹气呼呼地说,一脸的伤心,还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好像要哭了一样只是没有眼泪,“郎君是不是已经讨厌人家了?”   薛崇训无语,想哄白七妹几句吧,又不知三娘会是什么感受,她就是个闷性子,难以让人察觉她的喜乐。   白七妹听他连一句好听的都没有,更生气地说:“三娘你可看明白了,男子都没好人!可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得逞,越容易的东西人越不知道珍惜!再说了,你委身于他,咱们这样的身份还能封王妃不成?要怪就怪咱们不像宇文姬那样有个会钻空子的亲爹,摇身一变成宦官士家。咱们呢顶多做个侍妾,等薛郎玩腻了就丢在一边跟坐牢似的连去哪里都不能,还不如身在江湖虽然朝不保夕至少能有个自由自在……”   三娘忽然怒道:“我愿意,与你何干!”   白七妹冷笑道:“你还是那样不听我的话!以前你要是听我的,怎会狼狈到被人满大街追杀?这回你真得想清楚,满园子金玉绫罗的晋王府可不比江湖太平,你真觉得有那能耐和别人争宠勾心斗角,有那心眼么?”   白七妹一张嘴不饶人,薛崇训一想她并没乱说,多少有点道理,也没法和她们争论。   他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便说道:“你们俩姐妹慢慢吵,吵完正好一块儿吃晚饭,我也要回去吃饭。”他顺手拿过桌案上的鱼袋,三娘果然让他拿走了。 第五十八章 开阔   二龄等幕僚终于从安北回到了长安,薛崇训在亲王国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薛氏内部的官吏及一些关系亲密的下属官员也前来作陪,连宰相刘安也来了。王昌龄张九龄等人虽然在史上名气大,但在此时还没能走上仕途的顶峰,在整个朝廷里比起来也就是几号不轻不重的人物,刘安专程过来作陪倒也表明一个态度他就算做了宰相也还没忘记自己实在的身份。中书令及兵部尚书程千里等人自然不能过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和刘安不同,刘安是大家都知道的通过薛崇训一手提拔的宰相,他便没太多避讳;而张说等做到现今的位置却是有他们自己的能耐或战功,得到了士族公认的,他们在与薛氏搞好关系的同时也会稍稍注意不能表现得太过阿谀奉承。   宴席间有丝竹管弦歌舞美人助兴,上回李隆基集团倒台,前宰相姚崇家的女眷妾奴被薛崇训从死囚变成歌姬,又让蒙小雨教习了一番,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可是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十几个人,酒过三巡便看腻了,这欢乐场面的规模和太平公主那里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聊胜于无,陪衬气氛确是可以。   亲王国的杨柳岸微风中雕楼画栋,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散,其间还有宾客的诗词歌赋欢声笑语,娇娘的动人嗓音,真真一片歌舞升平。   接风宴之后薛崇训便亲口放了刚回来的幕僚们“沐浴假”,让大伙在家休息三日不必到官署上值。可是王昌龄却在第二天就到亲王国来了,张九龄听说之后下午也只得过来坐了一会。没两天王昌龄就开始接手亲王国的事务,薛崇训想起吐蕃使者送的那些财物,便去挑了几件新奇的,剩余的吩咐王昌龄上交户部补充国库。   这点钱对于国库的规模来说当然算不上什么,王昌龄便在张九龄等人面前提及这件事。张九龄听罢便叹道:“重出安北,也就在今明两年内,肯定是等不了五年的。”   王昌龄道:“子寿何故突然提及安北之事?”   张九龄摸着下巴的胡须笑道:“少伯不是提及吐蕃人送的那笔礼金么,薛郎贵为亲王自然不必去图那两袖清风简朴节约的名声,为何要送到户部去?薛郎是个急性子,他正想方设计要在短期内弄到大笔军费,心急得连使节送的礼也拿上去凑数了,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与突厥再发大战何须五年之久?”   一旁的宇文孝在这种大略方面造诣最低,本来他读书也比其他幕僚少,听罢张九龄一番道理,顿时大为佩服,忍不住赞道:“子寿真是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句诗还是他从薛崇训口上听来的,和几个文人在一起,宇文孝也不禁用词讲究了一些,真是随什么人习什么人。   这里宇文孝的年纪最大,但他也不是没有长处的人,他立刻就说道:“薛郎需要军费,咱们便把心思放在上面,在这方面多想办法,为王爷分忧才是最要紧的事儿啊。”   张九龄听罢笑而不语,看了一眼宇文孝,心道:传言此人本是贩夫走卒出身,我方出山时还有些看不起他,幸好并未表露心迹,如今看来他能混到现在的地位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昌龄沉吟道:“去年朝中宰相在亲王国议大事,中书令提出的兵制法令现在已稍有成效,而我觉得刘相公所言税法更有远见。用礼金充实国库这种法子本就是杯水车薪,如果能推行刘相公提出的税赋变法,才是充实国库收入的根本。”   张九龄道:“薛郎应该早就看到了这点,可是新税法施行会增加全天下士族高门的负担,必然引起诸多问题,舆情也不好控制。去年太平公主和薛郎就以秋防之际稳固国内为原因拖延了此议,现在咱们重新提出来,以后和士人名士们见面,估计也不会给咱们什么好脸色,说不定还会落下个什么坏名声。”   “涉及国政却顾着舆情,如果真在乎这个,当初为何要灭了崔侍郎一门?”王昌龄皱眉道,“崔家文人辈出,已经结了怨愤,咱们这边的人还想在山东士人中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宇文孝左右看了看,一脸自己人的神情轻轻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少伯最好别再提这事儿。”   王昌龄道:“得失坦荡,有什么不能说的?”   宇文孝语重心长地说:“崔家本就是薛郎的对头,少伯要总提他难道不怕薛郎感觉你心里还挂念着旧主?”宇文孝趁机又在王昌龄面前卖个恩情,“当初崔侍郎家灭门,你不顾薛郎的反对拂袖而去为他烧纸哀悼,薛郎就很生气,然后我说‘崔侍郎世家出身,从京师到地方,多少旧交好友!而今一朝零落,人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谁为他说话?又有谁为他祭奠?人情冷暖,到最后了敢当众为他哭的人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被扫地出门的门客!少伯既然对崔侍郎都能如此重情重义,那与薛郎既是主幕又是好友,薛郎还信不过他的为人’,薛郎这才舒眉而笑。”   当初劝薛崇训的那番话根本就不是宇文孝说的,宇文孝就没有那种文人一样感叹人生的情怀,更说不出那番话来。话本来是刘安说的,本来是件小事,宇文孝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拿出来据为己有,他连脸都不红一下一副坦然,因为他根本就不信时隔许久刘安还记得,就算记得估计也不会再提那么件小事了。   果然王昌龄听罢很有些动容,看宇文孝的眼神也不同了,宇文孝那张饱经风霜沟壑层层的老农脸,让王昌龄颇觉此人的阅历定然有一番人情冷暖的感悟。倒是张九龄有些诧异,总觉得不对味,只是他不了解此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宇文孝又道:“再说灭门之事并非薛郎亲口下令,当时兵荒马乱便委托殷将军办这事儿,结果殷将军一把火把人全家几百口一块儿烧没了,还亲手捅死了崔侍郎的女儿崔莺,听说她和薛郎本来多少有些……”此话他说得就更过分了,处置崔侍郎家人时他宇文孝也在场,本来殷辞还琢磨着薛崇训的用意有点犹豫,结果宇文孝一个劲地劝说下狠手;还有那崔莺差点被玷污,殷辞一刀砍了倒也保了她的清白。   现在倒好,宇文孝把责任全部推到了殷辞身上。反正殷辞是个武将,而且现在也不在场。   俩人在那里扯旧事,张九龄感觉有些无趣,因为他投过来得比较晚,对那些事根本不了解。他便转移话题道:“刘相公的新税法我也仔细看过,引起士人的不满倒在其次,关键是不容易施行,可能无疾而终,也可能导致更多的问题。毕竟在地方上得不到名门大族的支持,地方官员也难以施政。可能太平公主和中书令最终决定拖延此案,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王昌龄一脸忧愁道:“子寿所言即是,不能按照财产土地多少的依据来征税,就算施行两税法也是避重就轻,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财政问题。”   张九龄道:“减少军费开支,倒也可以很容易维持下去,急于建功立业当然会动摇旧规矩的根基。但薛郎当政显然不愿意这样,否则中书令的兵制革新也得不到支持。如今看来,解决了武备兵源问题,却极大地加重了国库负担,如不治理疏通朝廷定然日趋维持困难。”   王昌龄一时无策可出,苦思不语。不料张九龄却满面笑意,王昌龄忙问何故,他说道:“治国者如带兵者,如天下承平一切都已井然,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有武艺又如何?”   近朱者赤,王昌龄受他的影响,胸怀也开阔起来。 第五十九章 季真   宇文孝提及亲王国幕府要为薛崇训分忧,二龄也想了些办法。虽然作为薛氏一派的官员,满朝文武见了他们都得谦让几分,但是权限上各有分工,他们仍然没法干预税制国策,大略的方向仍然由中书令张说及政事堂诸相公阁老们掌握;不然还要政事堂三省六部等朝廷机构作甚?   左右无策,一日王昌龄便在官署中对张九龄说:“自从刘相公主持革新‘三政’(盐政、河政、粮政)及钱法两税法施行以来,轻徭薄赋利国利民,天下未有怨言却大幅提高了收入,国库今年岁入预计可达三千八百余万缗。照以前的国家用度,这样的境况早已富足并有余,可而今军政两边臃肿庞大,竟到了穷窘之地。”   张九龄时不时点点头,并不言论。   王昌龄又道:“大头还是战争军费,数年以来屡次开边,动辄花费百万缗,尚且不算地方民夫劳力财物。本来是百年功业的大事非得短年月之内强求,若非大唐国力强盛恐已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劝谏薛郎莫要好大喜功,应该民生安泰为本,稳定周边以和外交,同时裁撤臃肿的官府及军府,盛世不远矣,这也是咱们作为谋臣的本分;而不是去怂恿他的错误。”   他说了一大通大道理,不料张九龄不置可否,却忽然左顾而言它:“你认不认识季真?贺知章啊。”   王昌龄愣了愣,沉默了片刻,没弄明白张九龄为什么要岔开话题,难道我说错了:或者此中不仅牵涉国泰民安的原因,还有薛崇训掌权的考虑?   他一时没想明白,便呼了一口气冷淡地答道:“未曾见过面,但见过他的诗句和书法。不知他现在何处任职?在长安没见过。”   “在洛阳。”张九龄平和地说,好像闲聊一样的口气,“季真和我一次外迁的,当时我觉得仕途黯淡便辞官回家修路利民去了,他却遵从了朝廷的调职去了洛阳做官。最近听说他在永业田上种棉花纺白毡,赚了不少钱呢。”   王昌龄愕然:“不好好做官种什么棉花,为小利而舍大义。”   张九龄微笑摇摇头:“出白毡最多的是西州,中原也可以种,不过现在还很少所以卖得贵。这是好东西,从播种到纺成一匹白毡,花费的人力物力比丝绢少很多,比麻布也费不了太多的力,却比粗麻穿起来舒适美观。少伯想想,庶民大多穿不起丝绢织物,穿那麻布却很不贴身冬天也不保暖,如果白毡不是物以稀为贵,万民皆有衣穿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么?当国者让庶民不寒不饥便为本分也。”   虽然他一口一个利国利民,但王昌龄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也是增加收入的一个法子,况且目前中原棉少,一开始倒也是暴利。”   张九龄微笑着点头道:“国库并非窘迫,只是薛郎近期急于对突厥用兵,从练兵治军到出征需一次花费额外的用度罢了。我们不在政事堂,只要能出一份力就尽了责任态度,而国策大事,咱们不在其位何必去白劳心思?”   王昌龄沉吟道:“贺知章毕竟是小官,见了专相(中书令)委托他开口调回长安并非什么难事。”   二人商量罢,便先写了一封书信送到洛阳去和贺知章联络。   ……贺知章五十多岁的人了,仕途是越混越差,武则天时刚中进士就封授国子四门博士,在长安做京官前途一片光明,不料当了近二十年的官,现在可好混到洛阳来了。按照唐代官场的路子,如果一心要爬到顶峰实现抱负的人,外放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儿,简直是浪费时间。贺知章不仅外放,品级也没见涨,也不知他悟到了什么道理。   不过他平常却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在洛阳也过得逍遥自在,和当地的高门贵户结交甚好,五十余的人依然风流不羁常常光顾洛阳刘公产下的青楼酒肆欣赏音律舞蹈。刘公是洛阳数一数二的世家富户,自称汉代高祖之后,不仅富可敌国,在黑白两道的人脉也相当了得,也很会处事,比如贺知章在文人中有名气,诗词书法都不错,刘公便经常宴请结交,让他在青楼中放纵不羁还不收钱。其实贺知章也不缺银子,本来就是闲置搞了很多副业。   以这样洒脱的心境过日子,贺知章的身体还非常好,须发有些稀疏了,脸色却红润有光泽,额头宽而饱满,加上头顶掉了许多头发更显得眉毛上方额头的那一块地方更大。   他一收到张九龄署名的书信,当下就眉开眼笑逢人就说这回能干点正事了。好友刘公也很给面子,马上就招呼官场士林的三朋四友在晓金楼为他庆贺。晓金楼在洛阳有“销金窟”的名头,里面非常奢侈富贵,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好地方,同时在这里设宴也是刘公的面子。   贺知章笑呵呵地当众大言不惭道:“写信来请我回长安的人是故人张子寿,刘公定然知道现今张子寿已是晋王跟前的红人……哈哈,老夫做了几十年的官,在官场总是有人的嘛。”   贺知章本来就是个狂士,众人也见怪不怪,纷纷附和道:“恭喜醉仙,贺喜……”   刘公举杯道:“先饮为敬,预祝贺兄在京师大展宏图一鸣惊人。”   陪坐在贺知章旁边的名妓步非烟笑嘻嘻地说道:“妾身自小未出过洛阳,只知洛阳繁华似锦,醉仙觉得京师比洛阳如何?”   每次贺知章来晓金楼,非烟几乎都要陪他饮酒。不仅贺知章很看得起非烟的艺术造诣,非烟也很敬仰他的诗文文采,俩人言谈之间引为知己,关系很好。   贺知章一杯酒下肚,很快就吟诵起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他一口气唱完长诗依然气不喘神情自若,非烟笑道:“愿作鸳鸯不羡仙那一句是最好的。”   欢乐的酒宴一过,主人刘公便与掌柜商议道:“河东晋王权势如日中天,文治武功堪称人中之龙,观之更有帝王之象。我洛阳刘家三代而不衰,不仅因为数代苦心经营,更是家主常有远见之故,今番定不能放过结交京师权贵的机会。季真要去京师,一定要厚待之,路费盘缠各项细则都要考虑周全,以表我心。”   掌柜的忙躬身道:“老奴谨遵阿郎的吩咐,把事儿办妥。”   刘公想了想说道:“除了周全礼数,还得送一件让季真额外惊喜的礼物,才能足够显示我刘家的情谊之诚。”   掌柜豁然道:“贺明公好像很喜欢非烟,本来她已过气了,在晓金楼的作用越来越小,还不如做个人情干脆送给他好了。”   刘公沉吟片刻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我也觉得非烟的身价还会下跌,留着也沽不出好价。李三郎被平定之后,东都已不是仕途落魄的官吏墨客们借酒消愁之地,官场世面上的风气一变,大有追捧长安风气的趋向,丰腴热情的妇人会更受欢迎,而轻盈娇弱者非追捧者主流,再翻不出太大的浪头。咱们凡事要走在前头才有先机,晓金楼的那两个体态丰腴的新人,你多给些机会。”   掌柜的忙一脸崇拜道:“阿郎见识广远,老奴敬之肺腑。”   刘公对手下的马屁坦然受之,淡然道:“不过非烟怎么也是我刘家名义上的义女,这个身份足见我对她的呵护看重,如今送与季真,希望他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   他吩咐完便要走,掌柜的又忍不住问道:“非烟一朝出了洛阳,更不知何日才能与阿郎重逢,阿郎要单独见她一面说说话儿么?”   “不必了,我还有其他要紧的事。”刘公头也不回地说道。   掌柜的本来是想让刘公亲自去和非烟说这事儿,省得他去说不好办,毕竟非烟以前是晓金楼的红人,一直受这里所有人的尊重,虽然只是个歌妓却是摇钱树,谁也不敢对她太过无礼……但现在掌柜的只有自己去说了,不过既然主人都表了态,也由不得非烟怎样。   晓金楼的掌柜是刘家的家奴出身,他才是这里实质的掌权人,那几号鸨儿什么的人物虽然抛头露面常常与人结交,却是说话算不了数的人。他便亲自去了非烟的房门口拜访。   非烟听出是掌柜的声音,也很快就开门接见了,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里面的当权人物当然清楚得紧。要是来的是妈妈鸨儿之类的人,她如果不想见完全可以不给那面子,可对于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却要相互尊重。 第六十章 价格   东都繁华,因为关东(潼关)经济的发展,洛阳杭州等运河渠沿线的国际化大都市民间的繁荣景象犹胜长安,形成了一个个经济文化中心,而长安的地位主要还是因为政治和军事。这里百年以来又鲜有天灾人祸,承平之下人们追逐的东西便五花八门,声色犬马应有尽有,其中艳名远播的女子也是人才辈出。   她们的名气就像四季盛开凋零的花朵一般,有市井人尽皆知的时候,也有被淡忘在烟云之间的时候。旧的去,新的来,一季季地轮回,长江后浪推前浪。   几年前洛阳就连一个长得漂亮的女道士也曾被士人追捧过,但如今几乎没人谈起,已经淡出大家的视线了,也许偶尔有人提起在洛阳官场待得久的人还会“哦”地一下好像记起了尘封的往事。而今非烟也逃脱不了这样的轮回,洛阳大众的口味不再喜欢她这样轻盈娇弱的类型,大家有更多的选择,她在烟花之地的地位也就是靠以前的花魁名头撑着。   她的房间布置得就像她的人一样如诗如画,犹如一袭水墨涂抹的轻彩,美丽中带着淡淡的哀愁。这在以前太合那些仕途落魄的文人墨客的口味了,感受她的气质就如能触及心境,人人欲引之为知音。   浅浅的笑意、浅浅的丝衣,这里没有大红大紫的色调,静心下来却能让人沉沦其中。不过晓金楼里仅此一间屋是这么布置,现在流行的风格是得意热烈,能感受到纵情快意,能看到玉白的肉波在红蛸间的晃荡,有光灿灿的金盏银器,有长安贵族喜欢的一切。但非烟以前修习的就是她那种风格,所以她不能改变,否则也做不到最好。   她大方地把掌柜迎进门,随手把门关了,她见不常出面的老头过来她知道有什么正事说,不便被人听见。至于与掌柜的孤男寡女在一间房里会担心什么?她却丝毫不担心,因为她之前一直挂的是“卖艺不卖身”的噱头,不过是待价而沽,晓金楼要这样才能提高她的身价,把最让人期盼的东西用在需要的地方,比如以前为了救姚崇的性命就差点利用了。   掌柜的端起茶杯客气地说道:“让非烟亲自沏茶,老夫有福气得很。”   非烟轻笑道:“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掌柜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老夫还是直说吧,‘阿郎’给你寻了一个归宿,你觉得贺季真怎么样?”他提到刘公的称呼时顿了顿用强调的口气。   非烟的浅笑马上凝固在脸上,吃惊之下脱口道:“可是贺季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须发都花白掉了一大半……我虽与之谈得来,不过是在诗词歌赋和音律上颇有话题,绝无其他想法!”   掌柜的劝道:“季真虽然岁数大了些,可身体还硬朗,况且这回去京师定然有一番作为,你好好侍奉左右定然亏待不了你。说句不当的话,老夫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在刘家产下当差多年,见过的事很多,红颜易老,你红了好些年已经到头了,该想想归宿的问题。要是将来有幸为贺家生产一子半子,贺家也是会稽(浙江)一带有产有业的大户人家,总不会让你下半辈子抛头露面太过凄凉。再说了红颜配名士,也是士林间的一段佳话。”   非烟面有凄色道:“就是那有门楣的世家最是讲究,我出身风尘连他们家门也进不了,顶多是贺季真在外的侍宠玩物罢了,我还不知道这些路数?”   掌柜的又道:“你与季真相处甚久,还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定会善待你的。”   非烟冷笑。   掌柜的见状也拉下脸来,心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口气便生硬了一些:“阿郎把你当女儿一般养了这么多年,何曾给你吃过苦头?如今贺季真要进京投身当朝第一权臣的门下,正是你报效阿郎的机会!又没让你上到山下火海,送与贺季真不同样锦衣玉食?”   他见非烟不说话,又道:“别嫌人家岁数大,总比那轻狂少年靠得住一些,起码季真还是说话算得了数的人,不想让你受委屈别人也不敢把你怎样。”   非烟冷冷道:“你都不是说了是阿郎的意思吗,还和我说这么多作甚?你说的都是道理,我并非真的什么刘公的千金闺秀,还能图那公子郎君明媒正娶不成?”   掌柜的没好气道:“市井间那贩夫走卒之辈肯定愿意明媒正娶你,还能得你带过去的一大笔嫁妆。你大可以挑选年轻俊朗的,还可以做正妻,你可愿意?”   “就算我愿意,你们愿意?”   ……贺知章所在官署收到吏部公文,他要启程离开洛阳西去时,刘公待之甚厚,交情是做足了的,既有车马盘缠,还送了美人在路上消磨寂寞。他能想到的做到了,不能想到的也做到了。   官场上的同僚好友也是盛情送别,场面上大家都恭喜贺喜,背地里有的人羡慕他高升,也有的人议论他投身权奸自污名节,不一而同。   非烟虽然以前和敬仰贺知章的艺术修为,但现在身份一变却有些情绪抵触,毕竟算起来如果步非烟的父亲在世的话贺知章比她父亲岁数还大了甚至有接近爷爷辈的可能。不料贺知章却以礼相待,丝毫没有轻薄之意,倒让非烟有些意外。   贺知章虽然有狂士的名士,平日里也放荡不羁,到底出身士族饱肚圣贤书,骨子里仍然有君子之风,未有那猥亵的言行。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上,每逢在驿站歇息过夜,贺知章都是吩咐家奴为她单独准备一间房,礼遇未曾有半点疏漏。   这样经历了一段日子,非烟感动之余便渐渐对贺知章产生了好感,心里想命运如此,遇到的人是贺知章也算好运气,虽说年老却也是个好人。况且贺知章又是知书达理的人,与她很有共同语言,非烟如得他的宠爱也不失为心灵伴侣。   她便有心仪之向,在无趣的车马路途中已经开始幻想跟着贺知章生活时的情景,服侍他起居衣食,把他的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每日等阿郎上朝归来琴瑟吹笙,谈论那诗歌音律风雅之物……   渐渐的她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样一路到了京师,贺知章始终没碰她一个手指头。一日傍晚贺知章屏退左右问她:“听刘公言非烟一向洁身自好,如今还是处子之身?”   非烟脸上微微一红,垂头温柔地小声应了一声。她这身子可是有市无价之物,以前名声红透洛阳的时候,刘公是不愿意卖作金银钱财的。   过得片刻,她又一副羞涩的样子道:“如今既委身阿郎,便是阿郎的了,任取任夺非烟也无半点不情愿。”   今晚她就像一个新娘,虽然没有正式隆重的礼仪,但有伴侣的爱怜不就是非常美好了么?   贺知章道:“我已年迈,家中有糟糠之妻足够,消受非烟这样的人间尤物得减寿不可,而且我这把年纪要是糟蹋了你不是害了你?”   非烟忙道:“阿郎万勿这般说自己,有你这份心非烟已经很满意了。”   贺知章接着说:“不如让你去服侍中书令张相公罢……”   “什么?!”非烟此前的幸福心境马上就荡然无存,“阿郎要将我转送他人?”   贺知章正色道:“张相公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朝廷专相,不仅年轻而且才能远在我之上,唯有他才配得上消受非烟。而且我今番进京,乃张相公亲笔写的官文,虽说此中有故交张子寿事先言语,但张相公的提拔也是一份人情。我要是送他钱财还这份人情却给人贿赂之嫌,送红颜知己岂不雅致?”   非烟的脸上毫无血色,苦笑道:“阿郎难道认为非烟不够好?难道真舍得拱手送与他人?”   “绝无此意,非烟真如天仙下凡。”贺知章看着她美丽的脸蛋由衷地赞道。   非烟的眼睛里顿时滴下一滴眼泪来,伤心地说道:“我已多年未曾垂泪,本以为早已看破风尘,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没有什么值得人真正伤心的。可是阿郎这些时日以礼相待百般爱护,我纵是铁石心肠也……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如此伤心垂泪……”   贺知章见状忙好言宽慰,说道:“这也是为你好,你跟我这样一个老头儿有几年好日子。”   “呵呵……你干嘛非要今晚说这些?”非烟忽然抹了一把眼泪笑了出来,妩媚道,“反正我迟早要委身他人的,不如阿郎今夜要了我这清白之身,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难得对你真情实意。之后你爱把我送给谁就送给谁罢,我能有什么怨言?”   “万万不可!”贺知章断然道,“张相公要是知道我先要了你的清白,再送给他,总不是什么好事。”   非烟哭笑道:“行,我明白了,我要被完璧相送才能突出价值。”过得一会儿她又愤愤地骂道,“我以为你贺知章号称醉仙、狂士就与众不同,其实你和刘公、晓金楼掌柜本就是一路人!”